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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殿尽头的供桌上摆着七八个破砂锅,盛满了鸡鸭鱼肉,有个周身癞疮的大胖子坐在供桌后边,周遭架着取暖的炭火盆。此人一张大脸,两只眼一大一小,正面看不见脖子,四五层下巴叠在腔子上,寸把长的短须稀稀拉拉,但凡看得见肉的地方,都长满了大大小小的脓疱,有鼓得锃亮的,有破了流着脓水的,也有干了结痂的,红橙黄绿紫什么颜色的都有,看一眼能恶心三天。穿着打了两三个补丁的锦缎红袄,滚圆的肚皮顶着桌边,稍微一动,周身肥肉跟着嘟嘟乱颤,几乎要流出来了。手攥一根杆棒,四尺多长,粗如鹅蛋,亮似乌金。几个年纪轻轻的乞丐婆子陪在旁边伺候着,均是描眉打脸、青布包头、衣衫不整、半掩酥胸,倒还有几分姿色,江湖上管这一路乞丐婆叫作“女拨子”,正一口酒一口肉地往大胖子嘴里塞。姜小沫偷眼一瞄,心说:“甭问,这个大胖子准是花子头了。”
饭庄子里的剩菜折箩分为三等:掌柜的和厨子吃头箩,不乏整鸡整鱼,甚至没动过筷子的;跑堂伙计和学徒吃二箩,也能见着荤腥,至少有那么几块肥肉片子;三箩只剩下鱼刺骨头烂菜叶子了,这才轮得到叫花子。锁家门的乞丐说是讨饭,可从不堵在门口,不耽误饭馆做生意,伙计按时将剩饭剩菜倒入木桶,从后门交给他们。一般的叫花子吃三箩,门中论得上身份的吃二箩,乞丐婆和鞭杆子吃头箩。对外说是头箩,实则是单做的,但是规矩不能破,无论山珍海味多好的东西,必须倒在破砂锅里,因为你势力再大也是要饭的,只能吃折箩、住破庙,刚买的砂锅子敲豁了口才能用,穿的绫罗绸缎也得打几个补丁,否则就冲这三妻四妾、文臣武将的阵势,手底下又管着这么多流民,说反不就反了?不能让朝廷把你当成眼中钉、肉中刺。
瘦麻秆带着一伙小叫花子,一步一棍打着姜小沫往前走。姜小沫不服不忿,挨一棍子骂一句,句句不带重样的,越骂调门儿越高。锁家门鞭杆子“大罗罗密”正吃得满脑袋都是油,迷迷糊糊无精打采,撩眼皮瞟了瞟姜小沫,气哼哼地骂道:“哪他妈来的蛤蟆吵坑,搅得爷心烦意乱!”瘦麻秆照着姜小沫腿窝子踹了一脚,叫他跪下,然后毕恭毕敬地禀告:“大帮主,有个外来的狗崽子,跑咱地盘上抢饭吃,被哥儿几个抓住了,带回来挖出心肝给您下酒。”大罗罗密瓮声瓮气地说:“臭要饭的脏了吧唧一身跳蚤,我吃得下去吗?那什么,官牢中还缺个顶命鬼,正可拿他凑数!”
所谓“顶命鬼”,指的是砍下脑袋交给官府,充为马贼土匪领赏,或是哪家吃了人命官司,买通官府和丐帮,胡乱找来一个替死鬼,给出钱的主家顶命。不一定掉脑袋,也有替人蹲大牢或充军发配的。大罗罗密一声令下,当时过来几个叫花子,先把姜小沫锁到供桌旁的抱柱上,跟前搁着臊气烘烘的尿桶子,至于几时带去官牢当顶命鬼,得等大罗罗密吃饱喝足了再说。姜小沫已被打得鼻青脸肿,浑身上下没有不疼的地方,看着大罗罗密守着满桌子酒肉胡吃海喝,又闻着大殿里的饭菜香,直饿得肚子咕咕乱叫。他心中愤恨至极,正要破口大骂,却被一个弓腰驼背的老叫花子,拿一块破布塞到了嘴里。姜小沫只觉又咸又苦的恶臭直撞脑门子,熏得几乎晕死过去。
就在此时,又有一个叫花子进来通禀,说是外边来了个拜山头的。入国问禁、入乡问俗,江湖人来此拜山叩寨的太多了,大罗罗密没当回事儿,伸手捏了块花墩肉扔到嘴里,一边嚼着一边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叫花子领命出去,带进来一个风尘仆仆的老客,看样子四十岁上下,头顶狗皮帽子,身穿反毛皮袄,肩上背着一个蓝布褡裢,里头塞得鼓鼓囊囊,脚蹬毡子靴,叼着个半长不短的烟袋锅子,打扮得土头土脑,却长了一双贼亮的夜猫子眼,从里到外透出一股子精明,还牵着一头黑驴,缎子似的皮毛乌黑发亮,粉鼻子粉眼四个白蹄子。大罗罗密那对阴阳眼也不是摆设,一望即知,来人是个憋宝客,当下用手一指,厉声呵斥:“好大的贼胆,敢来我二鬼庙憋宝!”
憋宝客刚进门就被戳破了底,然则一不慌二不忙,夜猫子眼转了一转,上前行礼道:“既然到灵山,岂可不朝佛?久闻大帮主赫赫威名,在下途经口北,今天顺路到二鬼庙拜拜山头,绝无憋宝之意。”
大罗罗密虚睁二目,冷笑道:“谁不知道你们憋宝的无利不起早、有利盼鸡啼,个个是满肚子转轴的钱串子,从不踏足无宝之地,又惯会插圈做套,坑挖得圆实极了,非让人掉里头不可,怎肯平白无故来到二鬼庙?”
憋宝客一揖到地:“眼前之事,犹恐未真,江湖路上的传言,又岂可尽信?您想,此地北连朔漠,一年两场风,一场刮半年,地皮上有什么宝贝也刮没了!”
大罗罗密怫然不悦,撇着嘴说:“甭跟这儿油嘴滑舌,既然你是个憋宝的,身上怎么不得有几件稀罕玩意儿,敢不敢拿出来让咱开开眼?”
憋宝客恭谨地说:“不来由客,来时由主,您开了尊口,在下岂敢不从?只是大殿上灯烛昏暗,待我晃个亮子,好让大帮主仔细观瞧。”说着话把手伸入褡裢,从中摸出四个蜡烛头,都不过寸许长,摆在地上点亮了,四面八方,亮如白昼。群丐一阵躁动,七嘴八舌地赞叹。憋宝客冲着众人一拱手:“此乃金蜡烛!”
大罗罗密哼了一声:“几个小小的蜡烛头,值仨不值俩的破玩意儿,只不过比寻常的灯烛亮了些,又有什么出奇?”说完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催促憋宝客赶快亮宝。
憋宝客不敢怠慢,一扽手中缰绳,指着黑驴说道:“诸位上眼,我这头宝驴,口齿毛色、身腰蹄腿、五官槽子、前裆后腚,无不出众,抽一鞭子跑一千,擂一棍子蹦三蹦,扎一锥子满天飞,谁的话也不听,只有我降得住它。”
大罗罗密冷笑一声:“我看你是土眉混眼没见过世面,扎上一锥子,它是头猪也能蹿上天,无非一头犟驴罢了,还快得过千里马不成?咱口北别的不多,塞外的骏马良驹可有的是。你这毛驴子牵到驴马市,只配开膛破肚下汤锅!”那黑驴似乎听得懂人话,脖子一梗,冲大胖子“嗷呜嗷呜”叫了几声。大罗罗密怪眼一翻,以手中杆棒指着黑驴的鼻子尖,沉下脸来说道:“我这掩身棒子,打遍三十六个讨吃窑,死鬼躲不开,活鬼避不过,擂上一下非死即残。阴阳两条路上,见了它谁不哆嗦?再犟的驴,我一棒子下去也打得它俯首帖耳!”说完一举掩身棒子,作势要打,黑驴吓得退了三步,再不敢叫了。一众乞丐也是面无人色,个个抖如筛糠。讨饭的叫花子贱命一条,天不怕地不怕,可没有不怕掩身棒子的,都给大帮主打怕了。
憋宝客忙对大罗罗密说:“别别别,打坏了牲口等于打折了我的腿。您且慢发怒,先把棒子放一放,再瞧瞧下一件宝物。”只见他把烟袋锅子送到嘴边,吧嗒吧嗒紧嘬了几口,吐出一阵呛人的烟雾,在大殿内徐徐散开:“诸位上眼,这个烟袋锅子非比寻常,装足了烟丝,点着后不必续火,一个对时之内,拿起来就抽!”
大罗罗密一脸不屑:“卖瓜的也没有说瓜苦的,一个破烟袋锅子有什么了不起?你看看我这个!”端起桌上一个破砂锅子,锅边磕得坑坑洼洼,从里到外油脂麻花还沾满了饭嘎巴,两条粗铁线箍着几道裂纹,锅身上八个字——“逢坊吃酒,遇库支钱”。过去的砂锅不结实,很容易烧裂,穷人家舍不得扔,拿铁线箍上,往裂缝里抹几个饭粒,再搁到火上烤,等饭粒烤成焦炭,裂缝也就堵严实了。箍得好的砂锅,甚至可以用上一二百年。大罗罗密趾高气扬地说:“我锁家门的破砂锅子受过皇封,拿到任何一处,甭管是平头百姓的住家,还是铁帽子王爷府,只要有门有户,你当家的吃啥,就得往我这破砂锅子里放啥,少一样也不行,比你的烟袋锅子如何?”
憋宝客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烟袋锅子再厉害,它不能当饭吃,如何敢比大帮主的破砂锅子?我这不是鲁班爷跟前耍斧子、火神庙门口点灯笼吗?”
大罗罗密轻蔑地一笑:“你瞧你这人酸的,长短话不够你说的,你还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
此时已过晌午,各个讨吃窑的叫花子都来交差,二鬼庙中的乞丐越聚越多,把庙门都给堵严实了。群丐见一个土头土脑的老客在跟大帮主斗宝,这可是千载难逢的热闹,都抻脖瞪眼地挤在四周看着。
憋宝客抖了抖自己身上的皮袄:“我这件关东宝袄,有个俗名叫‘麦穗子’,用貉子头顶的皮子缝成,摸上去油光水滑赛过锦缎,三伏天穿着不热,三九天穿着不冷!”裘皮有粗细之分,貂狐虎豹、猞猁狲、海龙皮均为细裘,当年仅供权贵穿戴,老百姓只能穿鹿狼猪马狗羊之类的粗裘。貉子皮并不罕见,但是貉子个头不大,脑瓜顶的皮子比铜钱还小,多少只貉子才凑得成一件皮袄?况且从上到下看不出针脚来,绝对称得上是件宝袄。
大罗罗密却不以为然:“灶王爷伸小手,你还拿上糖了,碎皮子破袄也敢称宝?今天让你见识见识!”他肩上搭着一件团龙褂子,由于长得太胖,团龙褂子穿不上,只能搭在肩上,当即晃着大胖身子,抖开团龙褂子让憋宝客上前观瞧。明黄的缎面,衣襟上七镶七滚白地蝴蝶纹绦,缀着五枚鎏金錾花铜扣,左右盘蟒纹箭袖,袖口钉着金边,挖空镂出福寿字样,下摆彩绣海水拍江崖、鲤鱼跃龙门,蓝绸子内衬,絮着丝绵,边角上打着俩补丁,前后身团绣五爪金龙,两个袖子上是避火兽和避水兽,跟皇上穿的一样,等同于丹书铁券、免死金牌。
憋宝客看得两眼发直,自叹弗如:“我的几件东西与大帮主一身行头相比,实不及万一。我憋了半辈子宝,至此方知天外有天,当真是自取其辱!”
这话可说到大罗罗密心缝儿里去了,登时哈哈大笑,浑身的肥肉直跟着颤悠,环顾左右说道:“还以为来了个什么出奇的人,闹得这么玄,想在我面前卖弄,简直是‘驴腚上贴膏药——放屁都没门’!”
殿内乞丐拼命给大帮主叫好,手中打狗棍“哐哐哐”往地上猛戳,震得木梁上的灰尘直往下掉。憋宝客在群丐的哄骂声中分开众人,牵上黑驴灰头土脸地溜了。大罗罗密得意忘形,抓过酒坛子开怀畅饮,喝了个烂醉如泥。
咱再说姜小沫,他被打了个半死,锁在柱子上挣脱不开,又饿得前胸贴后腔,眼前冒着金星,嗓子眼反着酸水儿,脑子里昏昏沉沉,不知过了多久,忽听二鬼庙中喧声四起。
原来已经到了转天早上,憋宝客去而复返,着急忙慌地拜见大帮主,说昨天走得匆忙,忘了带走金蜡烛。听他这么一说,一众乞丐才发觉,四个蜡烛头点了一天一夜,仍是之前那么大,仍是之前那么亮,这可奇了怪了!憋宝客趁机夸口:“我的金蜡烛不仅不会灭,它还可以照宝呢,哪里埋了窖金窖银,烛光之下无不显形!”
大罗罗密闻言一愣,死死盯着四个金蜡烛,看在眼里拔不出来了,心说我身为一帮之主,替朝廷管着西北路的乞丐流民,位比王侯,何曾见过这等奇珍异宝,只怕皇上老爷子也没享受过,真是妙不可言,不由得贪心大动,眨巴着一大一小两只阴阳眼说道:“憋宝的,你把四个蜡烛头留在二鬼庙,我的掩身棒子、破砂锅子、团龙褂子,任凭你带走一件!”
憋宝客听完直嘬瘪子:“我独来独往,拿着掩身棒子打谁去?破砂锅子、团龙褂子白给我也不敢拿,那是受过皇封的东西,万一让官府瞧见,如何吃罪得起?”
大罗罗密鼠肚鸡肠,在他想来,锁家门这身要饭的行头有名无实,比如说他拿着破砂锅子出去讨饭,你当家的吃什么,就得给他吃什么,那是冲着破砂锅子吗?他拿不拿破砂锅子,那家人也不敢不给,因为锁家门的势力在这儿摆着呢!据他所知,憋宝的个个是财主,给骑黑驴的老客多少钱,人家也不见得卖金蜡烛。再说丐帮有丐帮的规矩,乞丐不能拿钱买东西,看上什么东西掏钱论价,那还是要饭的吗?说换是冠冕堂皇,何况也不是真换,无非是不便明抢,转头让几个恶丐跟上去,等憋宝客离开口北,走到荒僻之处,打上他一闷棍,再把东西抢回来即可。
憋宝客不知大罗罗密心里打的什么坏主意,见他执意要换,无可奈何地说:“这么着吧,蜡烛头一共四个,掩身棒子换一个,团龙褂子换一个,破砂锅子换一个,顶多换三个,想把四个蜡烛头全留下,您还得再给我一件东西。”
大罗罗密说:“那有何难?相中了什么你尽管带走!要不然我给你几个乞丐婆子?”身边的丐婆子们听闻此言,眼中直放光,慢说憋宝的腰缠万贯,哪怕就是个普通庄户人,跟着回去踏踏实实过日子,那也强似在二鬼庙中伺候这个一身癞疮、臭不可闻的怪物。锁家门的大罗罗密喜怒无常,以往因为说错了话、夹错了菜,死在他棒子下边的已经不计其数了,当时一个个心里长草,趁着大罗罗密不注意,对着憋宝客眉目传情,拿眼神儿说话。
憋宝客却连连摆手,看了看锁在柱子上的姜小沫,对大罗罗密说道:“我还缺个牵驴的,不如您把这个小叫花子给我,咱就‘坟地改菜园子——拉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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