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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第2页)

姜小沫心里明白,凭自己这两下子,到不了近前就得让人家一枪挑了。他急中生智,蹬着墙头爬上屋顶,摘下弹弓,死死瞄准了阚二德子的脑袋瓜子。姜小沫的弹弓,不说百发百中,那也是八九不离十,这下要是打中了,必定是头破血流,怎知道用力过猛,一下子把弓弦扯断了,只得扔下弹弓,揭下瓦片往阚二德子头上砸。阚二德子真不白给,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瞥见有人扔出“暗器”,百忙中花枪一抖,枪头裹着风打掉了飞下来的瓦片。姜小沫手上不停,屋瓦一片接一片地扔下来。阚二德子左拨右挡,忙于招架头上飞来的瓦片,下盘空门大开,小腿迎面骨上结结实实挨了一白蜡杆子,他的功夫全在枪法上,没练过刀枪不入的金钟罩铁布衫,当场摔了个“醉鬼跌架”,身上又让人踩了几脚,半天爬不起来,两只绣着“五毒伏地”的大花鞋也让人扒了。

阚二德子如同大难临头,脸色都灰了。混混儿有两怕,一怕别人往他身上泼尿,二怕被别人扒下鞋来扔掉。你刨了他家祖坟,他可能不在乎,你要是扒了他的鞋扔进水沟,或是泼他一身尿,他必然跟你豁命。耍光棍的最怕这个,事儿不在大小,这叫栽面儿!阚二德子又羞又恼,咬紧牙关使上了吃奶的力气,腰杆子使劲,从地上一跃而起,顾不上枪下留情,后把紧握枪杆,前把一通乱抖,直取扒下他五毒鞋的混混儿,“凤凰三点头”都不解恨了,来了一通“金鸡乱点头”!

那个混混儿一手拎着一只鞋,正要往路旁的臭沟里扔,早被阚二德子一枪刺在背上,后边进去前边出来,扎了个透心凉。阚二德子紧跟着抬起一脚,踹开对手的同时抽出花枪。那个混混儿往前冲出几步,尸身扑倒在地,鞋子也撒手了。阚二德子直着眼去捡鞋,却从斜刺里撞出一个小混星子,踉踉跄跄摔了一跤,恰好挡住他的去路。阚二德子认不出这小子是哪个锅伙的,也怕伤了自己人,一把揪住姜小沫脑后的辫子,怒道:“小毛孩子裹什么乱!”哪知姜小沫借着这一揪的力道,转身往他怀中一扑,手中一柄尖刀,在阚二德子心窝子上“噗噗噗”连捅三刀,八寸长的刀子,刀刀捅至刀柄。阚二德子当场毙命,姜小沫身上、脸上也都让血染红了。

正乱的当口,随着一阵梆子急响,巡街的官兵到了。其实早到了,不过一直在远处按兵不动,任凭两大锅伙刀来枪往,斗个你死我活,非得等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才会出场,胡乱抓上几个混混儿,带回去打一顿板子,这是给老百姓看的。锅伙之间的事,易完却不易了,尤其是出了人命,谁也兜不住,好在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肯定会有抽中死签的混混儿去衙门自首,不怕找不到人顶这场官司。

陈家沟子鱼市上的两个锅伙,争这块地盘不是一天两天,也不是一年两年了,背后牵扯着若干势力。天津城四个最大的锅伙,东城的老悦、西城的老君、南城的九如、北城的四海,暗中扶持着四合鱼锅伙。秉合鱼锅伙则有漕运的青龙帮做靠山。隔上三两年,双方就会斗上一次,或是下油锅滚钉板,一个对一个抽死签;或是刀枪并举群殴械斗。哪一次不得扔下几条人命?打到一定程度,不仅官府要从中调停,有辈分的袍带混混儿也得出来说和,以免两败俱伤,收不了场。

眼见巡街的官兵到了,双方借着这个台阶,各自鸣锣收兵。尽管一个个都是灰头土脸、身上挂彩,却是倒驴不倒架儿,依旧挺胸叠肚,挑着眉撇着嘴,摆出一派英雄气概。只是怎么也闹不明白,傻哥哥带入秉合鱼锅伙的这个小混星子,也不过十三四岁,还不够开逛的岁数,居然下手这么狠!阚二德子身为四合鱼锅伙的二把,论身手比能耐,堪称混混儿中的吕温侯,怎么会莫名其妙地死在一个小孩手上?事后有人去问半残的傻哥哥,他嘟嘟噜噜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四合鱼锅伙这边损了一员大将,折了面子,恨得咬牙切齿,到处叫嚣着要拿姜小沫给阚二德子偿命。秉合鱼锅伙也不肯这么稀里糊涂地了账。然而两大锅伙翻遍了天津城里城外的犄角旮旯,却连个人影儿也没见着!

第4章姜小沫憋宝上

四合与秉合两大锅伙在陈家沟子鱼市上一场混战,直打得天昏地暗、血肉横飞。姜小沫三刀捅死了阚二德子,杀人可不是宰鸡,下手之时唯恐不狠,如今人也杀了,仇也报了,这口恶气也出了,他才觉得双手直哆嗦,又看官兵来了,自知大事不好,趁着乱子,跟条泥鳅一样钻进胡同溜了。跑到一半发觉自己身上脸上全是血,撞上巡街的肯定会被人拿住。九河下梢的老百姓都吃挑水,家家户户门口放着大水缸。他顾不上天冷,扎进路边一口大水缸,匆匆洗去血迹。姜小沫自己也明白,刀伤人命非同小可,天津城是不能待了,他又没离开过这一亩三分地,也不知该去哪里避祸,只想着逃得越远越好。

姜小沫撒脚如飞,跑到一片荒洼野地,扭头看不见天津城了,这才稍稍放心,双膝跪地,望着爹娘坟头的方向磕了四个响头,爬起身来继续逃命。他自己也说不清怎么寻思的,鬼使神差一般,奔着西北便走。途中看见几个倒卧,都是破衣烂衫的乞丐。灾荒不断的年头,遍地是路倒,他也见得多了。只不过其中一个死人胳膊肘底下,压着一副三岔板。以前有这么一路打三岔板的叫花子,向人行乞的时候,并不求爷爷告奶奶,不要残汤剩饭,至少得要下一枚铜钱。三岔板又叫“撒垃鸡”,二尺多长的两块窄竹片子,上镶铁钉、铜钹,加上一块窄长如锯齿的竹板,敲敲打打且说且唱,说什么唱什么并无一定之规,莲花落、秧歌柳子、小曲小调,会哪个来哪个,挨家挨户地讨要,相当于半个卖艺的。姜小沫是门里出身,认得这个玩意儿,拾起三岔板,对乞丐拜了几拜:“大爷您驾鹤西去,再也用不上这个板子,我可就拿着了。”他又捡个粗瓷破碗,拿根树枝子当打狗棒,凭着以前跟爹娘学过几句数来宝、莲花落,逢村过店就打着三岔板唱上两句。这小子有个机灵劲儿,知道见着大婶子不能喊老太太,见着有钱的得喊大爷,不能喊大叔,赶上心好的,多少能舍给他一口残羹冷饭。这一路之上他少说话、勤磕头,讨来干粮大饼子舍不得全吃了,放到袋子里存着,饿急了才啃上一口。为了这口吃的,他也干过抢切糕、抓馅饼的勾当,没少挨打挨骂,还险些让狗咬死。以往那个年头,乡下养狗无非为了看家护院,全是恶狗不说,还特别势利,看来人穿戴齐整,它就躲着你,冲你摇尾巴;如果说来了要饭的,必然追在屁股后头撒着狠地咬,叼住了就不撒嘴,恨不能咬死你,真应了那句话——不要饭不知道狗狠,所以要饭的手上都得有一根打狗棍子。

由打天津城出来的时候,天气就已经转凉了,挨饿受冻走了一天又一天,姜小沫竟不知不觉走到了张家口,再往前就是塞外了。此时他脸上的泥比铜钱还厚,手上冻得裂口子,脖子上全是皴,发辫也擀毡了,满脑袋虱子,身上的棉袄破了大大小小几十个窟窿,几乎变成了渔网,让风一打比小刀子拉还疼。姜小沫想起他爹姜十五说过,口北是衔接蒙、晋、京师的要地,贸易兴盛,商贾云集,跑江湖卖艺的极多,生意好做,挣口饭吃不难。眼瞅着天气越来越冷,他不可能再去别的地方了,便在周围转了一圈。

秋末冬初,正是贩卖牲口、皮毛、药材的旺季。城门外的官道上,骆驼队、马队往来不绝。墙根底下支着一排排的货架子,摆满了土特产,还有卖大饼、黄糕、火烧、糊糊面、糖麻叶之类的小吃摊子,“腾腾”地冒着热气。空场上圈着一栏栏的驴马牲口,南来北往的牲口贩子不顾张风喝冷,三三两两地凑在集市上讨价还价。没有用嘴的,买卖双方袖里吞金、拿手捏价,俗称“捏噶儿”。相距驴马市不远另有一片空场,很多跑江湖的在那边卖艺。卖艺的分文武场,文场不能挨着文场,武场不能挨着武场,免得抢生意。武场上有吞宝剑、举石锁、崩铁链、耍大刀之类的把式。文场上有唱大鼓梆子戏的,有打快板演双簧的,还有草原上来的琴书艺人,手持马头琴自拉自唱,唱词多是自编的。

姜小沫拿眼一瞄就明白了,驴马市上的商贩虽多,却忙于做买做卖,要饭的过去搅了买卖,那不是故意找打吗?杂耍场子上的人也不少,可都是来看玩意儿的,十之八九带着零钱,却有道是“善财难舍”,有钱还留着解闷儿呢,舍不得给穷人。卖艺的挣一天花一天,谁也没有闲钱打发要饭的,想要饭得往堡子里走。

满清入关时的“八大皇商”,在堡子里盖起一座座深宅大院,十几条大街纵横交错,街面上的饭庄子、老酒馆、绸缎庄、车马店、药房、当铺、刀剪铺……一家挨着一家,不过姜小沫不敢往那边走,因为他爹娘是跑江湖卖艺的。以前的江湖人背井离乡冲州撞府,吃着破梨烂枣大碗茶,跑遍了三山四码头,他自己也在花子堆儿里混过,对丐帮的规矩一清二楚。正所谓“讨饭花子结成伙,大罗金仙不敢惹”。旧时西北路的丐帮分成“里家门”和“锁家门”,拜着不同的祖师爷,有道是“里家门走遍天下,锁家门独占一方”。里家门是游走各地的流动乞丐,锁家门则固定在一个地区乞讨。用丐帮的市语来说,乞丐占据的固定地盘叫“讨吃窑”,大帮主称为“鞭杆子”,据说是当初老皇爷亲赐了一根牛皮鞭子来替代打狗棍,锁家门的花子头世代相传,每年还要交由当地的官府验鞭,验完了加盖官印。这根鞭子象征着花子头的权势,打死人不用偿命。鞭杆子往下还有充当军师的“落子头”、打头阵的“帮落子”、编唱词的“相府”、舍皮肉的“扇子”、豁命的“破头”等等,可谓等级分明、规矩森严。锁家门的乞丐不只讨饭,街面上的粪便脏土,全由他们清理,捎带着抬埋路倒,扒下死人衣服,洗掉血迹泥污,卖给估衣铺子。最有油水的是“蹲门子”,哪家有红白喜寿,得提前给够了他们钱,到时候派几个叫花子守在路口,蹲到主家看不着的地方,拦挡外来的饥民乞丐。主家认头掏钱,买的就是这份清静。锁家门的鞭杆子在讨吃窑中说一不二,当地商户按月给他交银子,否则难求安稳,包括八大皇商在内,很多有钱有势的大财主、买卖商号的大老板,甚至当官的遇上急难之事,也得求鞭杆子帮忙。

姜小沫来到口北,人生地不熟,两眼一抹黑,不过他鼻子底下有嘴,在城外驴马市打听了一圈,便从一个老叫花子口中得知,口北锁家门盘踞在祭风台二鬼庙,周边有不少乱葬岗子和旧砖窑。所谓二鬼,其一指衣衫褴褛讨饭行乞的活鬼,其二指扔在乱葬岗喂野狗的死鬼。乞丐们成群结伙聚集在二鬼庙附近的破砖窑和坟窟窿中,白天出去乞讨,晚上把讨来的吃喝混在一起,点燃柴草,用大锅熬成杂和菜。为首的鞭杆子人称“大罗罗密”,是个全身脓疮的大胖子,坐着躺着一边高。还长了一对阴阳眼,两只眼一个大一个小,大的盯着活鬼,小的盯着死鬼。手持掩身棒子,身穿团龙褂子,捧个破砂锅子,统辖三十六个讨吃窑,比察哈尔督统管的地盘还大,官府管不了的全归他管。手下那些个叫花子,不乏负案在逃的贼寇、杀人越货的强盗。到了这个地头上,皇上的二大爷和阎王的小舅子都没他好使。他这个花子头儿,甚至放债借粮。放债是驴打滚的蹦蹦利,放一百还二百;借粮二八扣,借八斗顶一石,还一石顶八斗,借出去发霉的陈粮,还给他得是头等的好粮。流民乞丐来到口北,在驴马市讨饭不要紧,但是不能进城门,城里头那一大片,全是锁家门的讨吃窑,外来的乞丐想在城中夺食,那不是活腻了找死吗?

驴马市白天人多,天一擦黑即散,周围的几家小饭铺也只卖晌午饭。外来的里家门乞丐,大多裹挟在逃难的灾民当中,千奇百怪什么样的都有:有人为了讨得一口半口的吃食,不惜割掉半张脸,或是截去一条胳膊两条腿,在地上爬来爬去,磕着头乞讨,用花子们的行话叫“披街”;也有耍蛇的花子,背着蛇笼,里面塞着三条腿的癞蛤蟆、四个爪的蛇舅母、猫崽子大小的老耗子,手上摆弄着一条一尺来长的花蛇,在众人眼前乱晃,这一路称为“扯溜儿”;也不乏“拍花”的人贩子,江湖上称之为“吃腥饭的”,借讨饭掩人耳目,东边偷个小闺女,西边抢个小小子,专干拐卖人口的勾当。

姜小沫干不来这几样,砍胳膊剁腿嫌疼,耍耗子耍蛇怕咬着。他流落江湖多时,知道缺爹少娘得受多大罪,拍花子之类缺德带冒烟的勾当打死他也不肯做。去驴马市当个碎催也不行,人生地不熟的,插不进去脚不说,他又是在天津卫一弹弓子打翻了马车,才害得自己家破人亡,瞅见马勾心思。不过口北是繁华之地,做买做卖的来来往往络绎不绝,怎么着不能混上一口饱饭?想当年他爹娘姜十五和大鸭梨,不就是凭着鼻子底下一张嘴,风里来雨里去的跑江湖挣饭吃吗?他从小耳濡目染,纵使唱不了成本大套的,对付口吃喝也该不难。

江湖上管唱鼓书叫“使长家伙的”,因为弦子脖儿长,说评书用的醒木短,称为“使短家伙的”。无论是长是短,好歹得有个家伙,正所谓“穿衣吃饭看家伙”,他姜小沫却一概没有,路上捡的三岔板早让他敲烂了。那么大个活人也不能让尿憋死,干脆两个手攥着十个指甲盖子,晃着这几十斤肉,在杂耍场子找了块不碍事的地方一戳,瞅见一来一往人不少了,嘴里哼个过门儿,捡两块砖头拍着板眼,当场来了一段《罗成算卦》。唱词不算长,但是广为流传,各门各派使活的路子也不同,京东、西河、坠子、琴书、太平歌词,还有野台子戏的对唱,故事抓人,词句也妙,拿这个小段当作撂地卖艺开场的“门柳”,那是再合适不过了。

甭看姜小沫是头一次上买卖,到底是门里出身的孩子,以往跟着爹娘熏得透透的,虽说锤炼的不够,开了口却也是有板有眼、有急有缓,缓起来行腔婉转,听的是个滋味儿,急的时候赶板垛字,要的是个利索,且声情并茂,按照行里人讲话叫“手上脸上都有买卖”。在大街上听玩意儿不比戏曲园子,即便有个崩瓜掉字儿、滚口倒音的也没人在乎。本以为能挣几个钱吃饭了,怎知口外的杂耍场子地方旷人也杂,旁边还挨着驴马市,人喊马嘶、喧闹嘈杂,卖艺的手里没有响器,单凭肉嗓子干拉,忙活半天也黏不上圆子。他硬着头皮又说了几句生意口,插科打诨、逗笑取乐儿,好不容易围上仨俩看热闹的,旁边跤场子里的铜锣就响了,几个五大三粗的蒙古汉子,身穿跤衣、足蹬马靴,脖子上套着五颜六色的江嘎,晃着膀子在白灰圈里来回一跳,立刻把人引了过去。

接下来几天也是如此,姜小沫跟前刚一围上人,旁边不是有敲锣的就是有打鼓的,再不然来俩打架的,砖头土块漫天乱飞。他自己也明白,一天两天是巧了,三天四天是寸了,接连五六天有人来搅生意,必然是有意为之。可也难怪,没给本地的会头使钱送礼,肯定站不住脚。规矩是这么个规矩,但是姜小沫连个窝头都买不起,哪儿有钱孝敬会头?他心里越想越窝火:“我又没打算发多大的财,无非是在此地混口饭吃,同为跑江湖的苦命人,人不亲艺还亲呢,睁一眼闭一眼不就得了吗?合着看我吃饭你们难受,非得让我饿死才行?”

到最后实在没辙了,姜小沫憋出个损招,仗着从小听爹娘念叨行走江湖的门道,识得三相公二少爷,又在鱼市上混过锅伙,索性把心一横,就凭这两件傍身的“本事”,跑去搅和别的艺人做生意。只不过这小子也分得出眉眼高低,不敢招惹翻筋斗、拿大顶、耍中幡的,那些人胳膊根子太粗,抽上一个大耳刮子,说不定能把他脖子打断了,只能在文生意里找饭辙。东瞧西看盯上一个“彩立子”,说白了就是变戏法的,他挤在围观的人丛中,揣着手假装看玩意儿。

变戏法这位长得黑不溜秋,涂着个白鼻子,那真叫皂白分明。在地上铺了块深紫色的旧毯子,旁边摆着个三尺见方的破木头箱子,开场先敲一通锣,引得行人驻足观瞧,带着孩子的老太太小媳妇儿最爱看这个,所以围观的总是女多男少。变戏法的讲究“说演变练”,“说”排在头一位,嗓门也得豁亮:“各位叔叔大爷、婶子大娘、长兄幼弟、三老四少,学徒我在江湖上有个小小的绰号叫‘宋丑子’,初来乍到贵宝地,承蒙各位捧场,学徒在这儿给您献丑了!您看那位老太太问了,你长得就够丑了,还献什么丑呢?您取笑了,长得丑不能当饭吃啊,我得靠玩意儿挣钱!不瞒您说,我是个变戏法儿的。这位婶子又问了,你会变什么呀?我怎么说的,您今儿个来着了,天上飞的、地下跑的、河里凫的、草坑儿里蹦跶的,长的短的、大的小的、黏的滑的、难捏的难拿的,没有我不会变的。往小了说,什么叫仙人摘豆、肚里穿针、霸王卸甲、棒打金钱、破扇还原、纸变蛤蟆;往大了讲,哪个叫瓶升三戟、五子夺魁、八仙过海、九龙显圣、十二连桥、十三太保,只要您喜欢,点什么我给您变什么,王母娘娘的蟠桃都能摘下来。我也别光拿嘴对付,先变个小戏法,给您取个乐子……”说着话紧敲几下铜锣,口中念念有词:“一二三四五,金木水火土,要想戏法来,还得抓把土!”只见他往地上一蹲,把铜锣放在旁边,双手上下翻飞,使了个仙人摘豆的小戏法,别看戏法不大,却还是一个师父一个传授,用的豆儿行话叫“苗子”,只能自己用自己的,别人的苗子你拿过来也变不了。宋丑子瞥见围观的人比刚才多了不少,他又变了一手空壶取酒,然后直起身形,作着揖讨赏:“老几位,您看着高兴了,变戏法的可还饿着肚子呢!正所谓‘城墙高万丈,全凭朋友道儿’,有钱的您捧个钱场,没钱的您捧个人场,倘若真有一时不便,出来没带着钱,那您也不是白看,站脚助威帮个人力,我一样承您的情。如若非得走,那可是您的腿、我的嘴,别怪我嘴里不干净!”这套话在江湖上叫“拴马桩”,此时扭头一走,他真在背后“妈妈姥姥”的连卷带骂,即便没有指名道姓,听着可也别扭。加之口北人淳厚,有脸皮薄的不好意思白看,就给他扔个仨俩的。宋丑子连声称谢,捡起钱来揣入怀中,顺手掏出一把缝衣针,自言自语道:“眼看到晌午了,这几个钱不够吃饭的,我得先垫补两口。”说完把缝衣针逐一放到嘴里,又拿出几根棉线,吃面条似的吸溜进去,吧唧吧唧嘴,打了个饱嗝儿,然后又一根接一根地把棉线从嘴里抻出来,一根棉线上穿着一根缝衣针,围观的婶子大娘全看得目瞪口呆。变戏法的不怕近瞧,还得跟人家说明白了,让人看清楚了再变,这才叫本事。

宋丑子变了几个垫场的小戏法,行话叫“亮托”,一边招揽生意,一边撒目着容易上当受骗的“点子”,以便接下来多糊弄俩钱儿。眼瞅着看玩意儿的人越聚越多,挤得里外三层,他亮出一手绝活,拿出个咸菜坛子,翻过来调过去地给大伙看,坛子里空空如也,嘴里头念念有词:“您往南瞧往北看,一边来了一位仙,南边这位是韩湘子,北边那位是吕洞宾,欸……戏法来了!”说着话伸手在坛子里一抓,拎出一只活蛤蟆,扔地上到处乱蹦,但见他念着口诀一只只往外掏,一口气从空坛子里掏出十几只蛤蟆,四面八方到处乱爬,有胆儿小的婶子大娘,吓得直往后躲。宋丑子掏完蛤蟆,用手一捂坛子口,说道:“那位问了,这里头还有啥?我跟您说,要啥有啥!老几位给我捧捧场,我也卖卖力气,再给您接着变。”正要放下坛子打钱,姜小沫突然冲进来,往地上一躺,嚷嚷道:“我说变戏法的,欺负爷们儿什么也没见过怎么着,变蛤蟆叫什么玩意儿?你变得了活人吗?有本事你把你自己变坛子里去给我瞧瞧,变得好少不了给你赏钱!”

宋丑子闯荡江湖多年,能不明白这个吗?这小子穿得比叫花子还破,肯定不是同行,一看这就是讹钱来的,可又不便明说,忍着怒气抱拳道:“小兄弟,我们变戏法的卖艺不卖身,此乃祖师爷传下的规矩,宁让艺压钱,不让钱压艺,不能说为了几个赏钱,就拿自己当玩意儿!”姜小沫翻身坐了起来,也冲他一拱手:“可敬可敬,小爷我成全你,我给你当个玩意儿,你把我变坛子里去!”变戏法的下不来台,揪着姜小沫骂道:“你个靠死扇的,敢来刨我的杵,信不信我揍你?”姜小沫不含糊,嘴里回了一声:“今天就是端你啃包来的,且看你如何发落!”说罢护住周身要害,任凭宋丑子怎么揪也不起身,更不怕挨打,打死了是命短,打不死是造化。变戏法的宋丑子无可奈何,也不知是哪儿来的小叫花子,一口的江湖话,还是个滚刀肉,只得自认倒霉,把之前垫场子收的几个铜钱扔给他,还不能让看热闹的瞧出来,说几句场面话:“我不跟你小叫花子一般见识,拿上钱赶紧滚!”

姜小沫见好就收,捡了钱挤出人群,赶紧先把五脏庙祭了。把式场一带有不少卖小吃的摊子,其中一个摊子看着像是卖抻条面的。抻成三尺来长的面条,但是光抻不煮,也没有汤锅,抽出一根卷起来擀成饼,搁油锅里烙熟了,这叫一窝丝儿。他买了俩,狼吞虎咽地吃下肚子,这东西便宜是便宜,不过油重盐大,吃着还挺香。吃完一抹嘴角的油星子,心里那叫一个得意,暗暗叫着自己的名字:“姜小沫啊姜小沫,今后你可有饭辙了!”从此在这个把式场待住了,单找好欺负的江湖艺人,讹完变戏法的,又去讹相面算卦的、卖野药的、耍猴的、唱曲的,专干揭锅刨底的勾当,搅得人家做不成买卖。

跑江湖是为了养家糊口,艺人们大多不愿意跟一个小叫花子计较,怎奈这小子没完没了蹬鼻子上脸,一窝丝儿吃腻了想吃油渣饼,焖面吃腻了想吃羊肉包子,本来一天只讹一处生意,到后来半天搅和五六个买卖。江湖艺人来到一处,不能立刻做买卖,必须先拜码头,再拜同道,上下打点,问明了各种忌讳,方可撂地卖艺,该交的钱从不敢少交,辛苦一天也挣不了多少,还得让一个小叫花子欺负,上哪儿说理去?您各位圣明,既然卖艺的交过了地头钱,为什么不找人揍姜小沫呢?因为替你出头打人还得再给一份钱!跑江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就姜小沫讹钱不多,能忍则忍了。

一样有不能忍的,那天有个说评书的在场子上撂地,说的是《袁了凡审鬼》:“话说大明万历年间,有一位县令,姓袁名黄号了凡,满腹经纶,为官清廉,给老百姓办了很多好事。有一天乡官跑来衙门呈报,说打鱼的从河中捞出一个石匣,状如房屋,上刻脊瓦,下刻门窗,门上刻着花木,门旁刻着坐兽,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打不开。袁大人听罢暗觉蹊跷,亲自去河边查看石匣,刚来到近前,忽然刮起一阵怪风,好端端一个石匣子,‘咔嚓’一下裂成两半。里面仅有一张书笺,上写‘欲知匣中事,唯有袁了凡,夜半三更时,河畔苇塘见’。袁了凡心底骇然,我到底是去还是不去呢?”这个道活可长可短,有头没尾,说书的指这个吃饭,免不了添油加醋,刚讲到筋节之处,正待使足力气卖个扣子,姜小沫挤在头一排,抱着肩膀看了半天,单等到这个节骨眼儿上,张嘴就刨了底:“我替你说吧,去了,捉住一个淹死鬼,引出一桩冤案,替死鬼报了仇。”还问人家:“有你这么说书的吗,兜过来绕过去,半天没一句正文,经师不名、学艺不高啊!咱爷们儿有钱去听《水浒传》,没钱不听白话蛋!”几句话正戳在说书的肺管子上,心说这是打哪儿来的忤逆种,半大不小看着也是个人样儿,怎么他妈的不干人事儿呢?气得接不上词儿。周围那几个听书的哈哈一笑全散了,钱也没给。说书的恼羞成怒,扯住姜小沫就打。姜小沫仍是耍光棍那一套,嬉皮笑脸地一摆手:“别忙,说你是空子你还不服,使活不灵,打人你都不会,打人也有打人的规矩,小爷我今天给你长长能耐!”说完抱着头往地上一躺,缩成个元宝壳,随便你拳打脚踢,挨上一下叫上一声“好”。说书的怕惹官司,不敢真下死手,一打一闹又耽误挣钱,自不免忍气吞声,掏钱打发了这小子。

那个时候,跑江湖卖艺的人们大多投宿在“生意下处”,通常位于城外,不同于一般的客栈,只接待江湖人。店里的掌柜、伙计懂得江湖规矩。来的不是行里人,有闲房也说没闲房;跑江湖的前来投店,报了蔓儿盘了道,没闲房也能给你匀出个睡觉的地方。如若哪个江湖人做成了大买卖,做下榻生意的伙计们都可以沾点儿油水;杵门子没开挨了饿,也能在店里头赊来干饽饽、凉饼子。因为姜小沫太招恨了,艺人们收了场子,回到住宿的下处,常聚在炭火盆前,合计着怎么收拾这小子。姜小沫既混过锅伙,又算半个“老合”,可是说到底,他的岁数还是太小,涉世不深,不懂得人心险恶。常言道“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跑江湖的金点先生,哪一个不是号称“谋欺孔明,计压张良”?真要说使上坏,对付个小叫花子还不是易如反掌?

姜小沫白天在杂耍场子讹钱,混上一口吃喝,夜里跟流民乞丐挤在城外的破窝棚中安身,铺破席、盖稻草、枕砖头,又脏又冷、臭气熏天。夜里睡不着觉的时候,免不了在脑子里瞎琢磨,想起自己的爹娘当年跑江湖卖艺,估计也受过不少窝囊气,心里挺不是个滋味。

这一天上午,他听几个流民乞丐在一旁叨咕,其中一人说:“你们听说了吗?今天是口北大财主冯老太爷八十大寿,在家门口搭棚舍粥。人老冯家的粥可不一般,只用上等米料,干的多稀的少,熬得了巾裹不漏、筷插不倒,喝上半碗能顶一整天,等中午咱也去尝尝。”另一个乞丐说:“城中是锁家门的讨吃窑,咱进去不是找打吗?”之前那个叫花子说道:“放你一百二十个心,没人拦着,咱是去喝粥,又不是去讨饭,锁家门也不能碍着冯老爷积德行善啊!”姜小沫平日里给卖艺的捣乱,下半晌才能讹到钱,去早了卖艺的还没开张,哪里有钱给他?一早上起来什么也没吃,肚子里头正打鼓呢,闻听城中大户搭棚舍粥,馋得他直流哈喇子,心说甭等中午了,早去挤在前头,先来上一碗热乎的。

当即进了城门,刚要打听冯老爷府上怎么走,就被一伙乞丐拦住了去路。这伙乞丐得有二十来个,大的十六七岁,小的十一二岁,个个衣不蔽体,蓬头垢面,如同刚打土地庙里刨出来,见了穿戴讲究的大爷大奶奶个个点头哈腰,一看姜小沫从头到脚这身“杂儿”,立时拧眉瞪眼,那股子恶劲儿全上来了,一个个比秃尾巴狗还横。

姜小沫身上背着人命官司,也听说过锁家门鞭杆子的恶名,不想招惹是非,低下头便走。只听其中一个叫花子气势汹汹地一声断喝:“站住!”姜小沫心里“咯噔”一下,自知躲不过去了,斜眼盯着为首的小叫花子。对方是个瘦麻秆,足足比姜小沫高出一头,大黄眼珠子往外凸凸着,塌鼻瘪嘴,一对扇风耳,裹着一件黑不溜秋的破棉袄,腰里勒着麻绳,手握三尺多长的枣木条打狗棒,指着姜小沫的鼻子尖骂道:“你他娘的瞅啥?敢来这个地盘抢食吃,你是不是活腻了?”姜小沫明知这伙人不好惹,但嘴上不吃亏:“腿长在我胯骨轴上,嘴长在我脸上,我去什么地方吃饭还得问你?”瘦麻秆大怒:“土鳖蛋嘴还挺硬,我看你是瘦驴拉硬屎——硬逞干?强!来啊,给我往死了打!”一众小要饭的抡着打狗棒、捡起地上的砖头,冲上来就打。姜小沫在锅伙混了一年,成天充汉子耍光棍,说到打架他可不怵,那真是“眼又贼腿又随,手又准心又狠,打人他还不怕损”,抠眼珠、戳肋叉、踢裤裆,专往要害招呼。怎奈双拳难敌四手,加之饿着肚子,尽管打倒了几个小叫花子,他自己也被人踹倒在地,揍了个鼻青脸肿,顺着嘴角往下淌血,兀自大呼小叫:“今天冯老爷做寿搭棚舍粥,我来吃他的粥,又不是进城讨饭,你们凭什么拦着?”瘦麻秆怒道:“狗杂种说什么胡话,哪来的冯老爷?”

姜小沫恍然大悟,哪有什么舍粥的,准是江湖艺人买通城外的叫花子,给自己下了一个套!这个念头一转上来,身上的汗都凉了。瘦麻秆不由分说,又让人把姜小沫拎起来,抡圆了巴掌左右开弓,一口气抽了七八个耳光,打得他后槽牙全松动了,有心豁命,无奈双手被人摁得死死的。姜小沫火往上撞,一口血唾沫啐在对方脸上。叫花子挨啐太正常了,不过话说回来,有钱有势的啐他行,让同为叫花子的姜小沫啐了,无异于遭受了奇耻大辱。瘦麻秆气得暴跳如雷,又是一通疾风骤雨般的拳打脚踢,其余的小叫花子也跟着动手,乱拳如雨点,打得姜小沫眼冒金星,耳朵里嗡嗡作响,脑袋瓜子都木了。只听那个瘦麻秆叫道:“这个狗娘养的,打死倒是便宜他了,不妨带去二鬼庙,挖了心肝,给鞭杆子下酒!”

小叫花子们连声附和,找来一条麻绳,七手八脚捆了姜小沫,推推搡搡带到城北乱葬岗。穿过大片荒坟有一座古庙,前中后三座大殿,依着地势,由南向北,层层叠置,步步登高。庙门口有几个叫花子正倚着石兽晒暖儿。迈门槛进了前殿,两侧四尊神将,脑袋都掉了,看不出个模样。瘦麻秆推着姜小沫又往前走,院子里的青砖高低不平,一步一个坎,迎面的正殿在三层台阶之上,比前殿也好不到哪儿去,墙壁斑驳、檐角半塌,四下里蛛网密布、杂草丛生。殿内极为宽敞,四壁点着灯烛,蓝幽幽的火苗子不住颤动,有如鬼火相仿。同时有一阵阵饭菜的香气扑面而来,姜小沫提鼻子一闻,其中又夹杂着几分馊臭的味道。无数乞丐或蹲或坐,也有斜躺在地上的,身上穿得又脏又破,五颜六色什么样都有,甚至有从死人身上扒来的装裹,正各自端着破盆烂碗,唏哩呼噜地往嘴里灌汤水,吃相都如同饿死鬼投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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