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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老道钱少嘴馋,吃东西还爱穷讲究,咽了一晚上的唾沫,天不亮就来到南门口,不是急着摆卦摊,而是为了这顿早点。卖早点的小贩无非赚个辛苦钱,都得后半夜起床忙活,到开张时棚子里还挑着灯。炉子上并排放着三口大铁锅,两锅卤子、一锅豆浆刚刚熬好,压成小火儿,“咕嘟咕嘟”滚在锅中。两锅卤子一锅是豆腐脑的,一锅是锅巴菜的,看上去相似,用的料则不同。豆腐脑卤子用鸡汤鸡油,配黄花菜、木耳熬成荤卤;锅巴菜卤看上去更黏糊,得先把香菜梗炸熟放进锅里,这是提味儿的秘诀,再加羊骨头汤和各种小料,开锅后用团粉勾芡。两者滋味、口感不尽相同,可无论哪种,都是头一锅卤子味道最浓。崔老道顶门来吃早点,奔的就是头锅卤子,要不怎么说穷讲究呢!进来一看两锅卤子都熬得了,呼呼往外冒热气,告诉老板先不忙着盛,到旁边炸馃子摊儿上要两根刚出锅的馃子,也就是油条,一根根外脆里酥、焦黄干香。崔老道脸皮厚,让炸馃子的给炸老点儿,生面抻好了下在油锅里,翻四个滚儿才捞,炸出来一尺多长又红又脆,拿在手中直棱棱的,跟小号擀面杖相仿,绝不蔫头耷脑,看着就提气。热大饼从中间揭开了,馃子撅折往里一卷,拿在手中一把掐不过来。又一瘸一拐跑回早点铺,让老板给他盛一碗锅巴菜,大勺的卤子浇足了,还得放上韭菜花、酱豆腐、辣椒油、麻酱汁,多搁香菜,坐下来一手攥着大饼卷馃子,一手抄起筷子,倒转了往桌子上一磕,将筷子头儿对齐,脑袋往左边一探,猛咬一口大饼馃子,三嚼两嚼吞咽进肚。紧接着又往右边碗口一凑,扒拉一口锅巴菜,左右开弓这就吃上了。锅巴菜的“锅巴”,是绿豆面煎饼切成的小块,满满当当一大碗这就够解饱的,何况还有大饼馃子,也全是面做的。他这顿早点面裹着面、面夹着面、面就着面,除非扛包拉车的苦大力,平常人可没有这么吃的。要问这面裹面好吃不好吃?这可是千百年来穷苦人的生活智慧,真是研究到家了,能不好吃吗?穷老百姓卖苦力,一年干到头也挣不了仨瓜俩枣,别说山珍海味、燕窝鱼翅,就是最常见的鸡鸭鱼肉,等闲也难得吃上一回,只能在最廉价的食材上下功夫琢磨,想方设法鼓捣出各种风味,花不了几个钱,又能改改口味、解解馋。所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句话倒过来想,巧妇只要有米,就能做出人间美食。
且说崔老道甩开腮帮子刚吃上,打外边又进来个赶早的——三十多岁一位“副爷”,也就是巡警。人长得又矮又胖,肚大腰粗、八字眉、单眼皮、蒜头鼻、大嘴岔、大耳朝怀,两条罗圈腿走路外八字,穿一身黑制服,头顶大壳帽,腰扎牛皮带,铜扣擦得锃亮,下边裹白绑腿。民国初年,天津城设立了五河八乡巡警总局,下设各个分局,还有缉拿队、夜巡队、治安队、警察所等机构。巡警就是负责弹压地面儿往来巡逻的警察,这一行中没几个老实规矩的,凭一身官衣吃拿卡要、瞪眼讹人。做小买卖的遇上这些“副爷”,卖水果的得送给他几斤水果,卖白菜的得送给他几棵白菜,卖酸梅汤的得送给他两碗酸梅汤解解渴。这么说吧,除了卖棺材的他不要,推车大粪从跟前过他也得尝尝,否则找你点儿麻烦那是轻的,重则哨子一吹,劈头盖脸先打上一棒子,然后把你往局子里一送,不扒层皮甭想出来。老百姓当面尊他们一声“副爷”,或者“巡警老爷”,背地里却叫他们“穿狗皮的”。
刚进来的这个巡警,比崔老道还没出息,攥着一掐冒热气儿的油条,足有七八根,两只小胖手左右来回倒,太烫了,那也舍不得撒手往桌子上放。让老板给盛上一大碗豆腐脑,不浇卤子,只舀上一勺豆浆,天津卫管这个叫“白豆腐”。这也是一路吃法,就为了尝这股子豆香味。巡警端着碗找座,一眼瞅见了崔老道,忙过去打招呼:“哎哟!这不崔道爷吗?可有阵子没见您了,您上哪儿去了?”
怎么这么客气呢?只因他们二位相识已久,此人姓费名通,在家行二,人称“费二爷”,在天津城外西南角的蓄水池警察所当巡警。穿着官衣,吃着官饭,大贼、小贼、飞贼、蟊贼可没见他抓过半个,只会溜须拍马,冒滥居功。旧社会警察讹人的那一套他比谁都门儿清,逮个耗子也能攥出二钱香油来。不过说不上多坏,至少不祸害老百姓,搁在那个年头这就不简单。费通费二爷在天津卫有一号,是因为出了名的怕老婆,说句文言叫“惧内”,天津卫叫“怕婆儿”。他老婆费二奶奶那可是位“女中豪杰”,长得狮鼻阔口,大脑袋、大屁股蛋子,粗胳膊、粗腿,皮糙肉厚,说起话来嗓门儿又粗又亮,在家里成天吆五喝六,让他往东他不敢往西,让他打狗他不敢撵鸡。费二奶奶一瞪眼,吓得他如同蝎虎子吃了烟袋油子——净剩下哆嗦了,所以得了个绰号叫“窝囊废”,又叫“废物点心”。
就这么一个主儿,却是世家出身。从族谱上论,他是费家胡同费胜的远房侄孙。老费家在天津卫那是数得着的名门望族,二道街子往南的大费家胡同、小费家胡同,那全是他们家的。费通可没沾光,别看一笔写不出两个“费”字,但是离得太远,出了五服了。按过去的话讲,出了五服没法论,沾亲容易沾光难。老费家再有钱有势,也和他费通没关系,只能在蓄水池警察所当个臭脚巡。
蓄水池就是后来的南开公园,又称“贮水池”,民国年间还是个臭水坑,俗称“四方坑”,到了炎热的三伏天,一坑的臭水蚊蝇滋生,离老远就能闻见呛人的臭味。光绪年间赶上发大水,天津城中的污水全往这儿灌。污水漫上周围住户的坑沿儿,癞蛤蟆满处乱爬,都找不着一条给人走的道。夜里蚊子扑脸,白天成群结队的苍蝇“嗡嗡嗡”围着脑袋乱转,说话不敢张嘴,一张嘴保不齐吃进去一个俩的,那还不得恶心死?到了寒冬腊月,扬风搅雪,滴水成冰,冻得地面拔裂。这一带更为荒凉,遍地的枯枝衰草,西北剌子刮过来,能把人刮一跟头。水坑周围一个个破旧残败的坟头,几只乌鸦在上空盘旋,不时发出阵阵哀号。还有很多被野狗刨出来的“狗碰头”棺材,白骨散落在蒿草丛中,入夜后磷光闪烁,变成了忽明忽暗的鬼火,看着都让人瘆得慌。
虽说地方不怎么样,可再怎么说也是个穿官衣的巡警,月入三块大洋。别小看这三块钱,小门小户养家糊口绰绰有余,更可以吃拿卡要,来点儿“外快”,不敢说丰衣足食,至少吃喝不愁。他和崔老道相识并不奇怪,一来住得不远,平日里低头不见抬头见;二来这两人都馋,费通也中意早点铺的头锅卤,经常顶门来吃这口儿。两人都是吃货,还都是穷吃,也算趣味相投,坐一桌吃早点少不了评头论足,为什么老豆腐里面不能放香菜,锅巴菜就必须放香菜?馃子到底用多大火炸才最酥脆?里里外外就这点儿事,不够他们走脑子的。
崔老道见来人是费通,赶紧把筷子放下,抻脖子瞪眼咽下口中的吃食,攥着半套大饼馃子抱拳寒暄:“二爷,承您惦记,贫道闲云野鹤,一向踪迹不定。前些时受元始天尊相邀,上玉虚宫听他开坛说法去了。”
明摆着瞪眼说瞎话,费通也不往心里去,坐在崔老道对面一晃脑袋,放下碗筷说:“哎哟!我的崔道爷,元始天尊相邀啊?那一定是得了真传法力无边了。您出门在外有所不知,天津城出了一件大事,说起来多多少少跟费某人有些干系,我正要请道爷您给拿个主意!”
崔老道闻言双眉一挑:“无量天尊,贫道愿闻其详。”
费通却道:“此处并非说话之所,咱先趁热吃了这口早点,然后上我那儿说去。”
崔老道刚回天津城,他也是愿意凑热闹,正想听听到底有什么出奇的事。两个馋鬼互道了一个“请”字,便低下头谁也不理谁了,“稀里呼噜”吃完早点,撑得直打嗝儿。崔老道又喝了一碗豆浆溜溜缝儿,两人方才双双站起身来,离了早点铺,挺胸叠肚来到费通当差的蓄水池警察所。蓄水池地处偏僻,治安却比繁华地段乱上好几倍。只因此地零零散散分布着混混儿锅伙,也住着许多游手好闲的嘎杂子琉璃球儿,再加上从乡下逃荒到天津卫的贫苦百姓,绝对称得上鱼龙混杂。站岗巡夜的警察足有百十来号,除去站岗、巡街的,屋里也有二三十人,挤挤插插坐得挺满当。窝囊废费通一进门,屋里的大小警察“呼啦”一下全站起来了,齐刷刷立正敬礼。崔老道纳上闷儿了,窝囊废不过是个臭脚巡,天天在一张桌子上吃锅巴菜,还不知道他有几斤几两吗?怎么有这么大面子?
再朝费通脸上看,一点儿表情也没有,分寸拿捏十分到位,朝众人摆了摆手,示意大伙儿坐下接着忙乎,带上崔老道进了里屋。分宾主坐定,又命人沏来一壶茶,这才告诉崔老道,他窝囊废不比从前,癞蛤蟆上金殿——一步登天,已然当上了蓄水池警察所的巡官。
崔老道嘴上给费通道喜,心下却不以为然:真是不知道哪块云彩有雨,就窝囊废这样的货色也能当巡官?甭问,准是他给官厅大老爷拍美了,撞大运混了这一官半职。
费通客气了几句,把他这阵子遇上的怪事,从头到尾给崔老道说了一遍。早在十几年前,崔老道就给费通相过面,费二爷相貌不错,鼻子、眼睛平平,耳垂儿却不小,按相书上说,这叫大耳朝怀,绝对的福相,定会财源广进,飞黄腾达。却也不假,这么多年一步一个台阶,走得挺顺当。当上巡警以来,有了正经的事由,也娶了一房媳妇儿,娘家是上边的。老年间,天津卫出北门过南运河这一带叫上边。为什么呢?康熙年间,北门外南运河浮桥设了“天津钞关”,南来北往的货船都要在这儿缴关税,老百姓给它起了个别名叫“北大关”,又分出“关上”“关下”。“关上”就是“上边”,绝对是财源滚滚的一方宝地。费通的媳妇儿家里姓陈,嫁过门来就叫费陈氏,左邻右舍相熟的都叫她“费二奶奶”,在家里嘴一份手一份,炕上一把剪子,地下一把铲子,干家务活是把好手,还不像别的家庭妇女,只知道低头干活儿。费二奶奶性情彪悍,里里外外全拿得起来,把费通收拾得服服帖帖。
这两口子的日子过得还可以,家里有一个小三合的院子,三间正房,一明两暗,西边还有两间厢房,一间当厨房,一间堆杂物。院子不大,却是自家的房子,不用按月给房租。天津城的巡警一个月领三块钱薪俸,在当时来说,一块银元能换四百八十个大子儿。民国初年物价稳定,东西也不贵,一个大子儿可以买个烧饼,挣这些钱足够过日子的。可是费二奶奶总觉得费通没成色,不思进取,小富即安,成天混吃等死,不知图个升腾。在外边讹也讹不出多少,因为蓄水池不比城里,没有什么坐贾行商,来来往往的以穷老百姓居多,顶多讹上两个土豆、半棵白菜,带回家够炒一碟子素菜,那能顶多大事儿?费通胆子又小,碰见那横眉立目的他先吓跑了。费二奶奶原以为嫁给巡警可以过上好日子,老百姓见了巡警必定尊称一声“巡警老爷”,自己都嫁了“姥爷”了,怎么不得是个“姥姥”?过了门来才知道,满不是那么回事儿,爷们儿在外边净装孙子,把自己连累成“孙媳妇儿”了。费二奶奶心里边有了怨气,嘴上就不闲着了,整天在费通耳边“瓜地里读书——念秧”,劲儿一上来,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把费通挤对得没处躲没处藏,上吊的心都有。
男子汉大丈夫活到费通这个地步,确实也是少有。不过费通这个人也有一点好处,那就是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是废物点心一个,积功晋职无异于痴人说梦,折腰掉胯的贼他也逮不着一个,只得在家忍气吞声。常言道得好——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儿,头些日子等来个机会,五河八乡巡警总局为了增强警备,办了一次科室会考,考上便能有个提拔。费通知道这是条出路,机会实属难得,他跃跃欲试,回到家不干别的,一门心思苦背律条,虽不比过去的秀才、举子,羊毡坐透,铁砚磨穿,倒也铆上劲儿了。费二奶奶见爷们儿知道上进了,心里头挺高兴,别的忙她也帮不上,为了让他安心备考,就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什么簸箕歪了、笤帚倒了,绝对没有,洗洗涮涮、收拾屋子,再想方设法给费通做点儿顺口的饭吃,不敢说无微不至,也够得上法外施恩了。话虽如此,可就凭着费通这一脑袋大米粥,当天晚上背下来的律条,睡一宿觉第二天一睁眼就全忘了,通过会考难于登天。可是官运一来,谁也挡不住,就合该他做这个巡官!
那些日子备考归备考,警察所的差事不能耽误。蓄水池警察所辖区不小,费通平时下了差事已是半夜,回到家先奔灶间,也就是厨房。费二奶奶提前给他预备好饭菜,他一个人坐在饭桌前,一边吃饭一边背民国律条。过去普通老百姓家里吃得很简单,应时当令,赶上什么菜便宜吃什么。好比到了初冬,萝卜、白菜下来了,上肉铺买两大枚的肉馅儿,也就这么一小疙瘩,多放葱花儿、姜末儿,攥几个丸子,加上萝卜、细粉条汆一大锅。高兴了滴上一滴小磨香油,外带蒸几个两掺面的馒头,舍不得蒸全白面的,一顿饭有干的有稀的,有荤的有素的,这就相当不错了。费二奶奶也知道费通在外边巡了一天街,累得够呛,因此每天打上二两散酒,让他喝几口解乏,额外再抓一把五香花生米,天津卫叫果仁儿,用这个下酒。费通喝一口酒,吃俩花生米,看一页律条,心下感恩戴德,冲这二两散酒也得把律条啃下来,谋个一官半职,多挣几块大洋,让费二奶奶跟着享享福。怎知好景不长,一来二去的酒没了,花生米也不给了,费通干啃窝头没滋没味,心里头挺别扭,却不敢跟费二奶奶明说。直到这一天,费通比往常回来得早了半个时辰,饥肠辘辘直奔灶间,听屋里头有响动,还以为进了贼,心里来气却不敢高声。为什么呢?万一是个狠心贼呢,一喊一闹扔出块砖头来,把他脑袋开了怎么办?因此没作声,轻手轻脚扒在门上,借着月光往屋里看,不看不要紧,一看看明白了,可把他吓了一大跳。有个一尺多高的小胖小子,两个小眼珠子贼光烁烁,正在饭桌上喝酒吃花生米,吃得不亦乐乎,嘴里还直吧唧,这小子是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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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二爷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心下思量合着费二奶奶没少预备吃的,全让贼给吃了!吃惊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气炸了连肝肺,锉碎了口中牙。他平时就嘴馋,费二奶奶家法又严,不是为了考个巡官,哪有这一把花生米、二两散酒的章程?结果可倒好,全便宜这个贼了!费通胆子不大,换平时他早吓尿了裤,不过眼前这个小胖小子肉嘟嘟、圆滚滚,长得还挺白净,头上一条冲天杵的小辫儿,扎着红头绳,如同杨柳青年画上抱大鱼的胖娃娃,似乎没什么可怕的。费通仗着穿了官衣,腰里别着警棍,加之一时气恼,心说一声:“我倒看看你是人是鬼!”当即推门而入,箭步蹿至近前,不由分说一把攥住小胖小子头顶的冲天杵小辫儿,不论什么人,一旦被攥住了头发,再想挣扎可就难了,有多大的劲儿也使不上。费通又拽过一条绳子,三下五除二把这小胖小子捆了个结结实实。
过去的老巡警讲起捆人,三天三夜也讲不完,简单来说这里面分为小绑和大绑。小绑就是专绑两手,其余部位不着绳索;大绑则是双臂、手腕、胸背脖颈均以绳索捆牢,所谓五花大绑,被绑之人极难挣脱,但双腿又能行动自如。另有一种捆绑方式叫“穿小麻衫”,将大臂向后缚紧,从颈到肩捆个严丝合缝,唯独小臂与双手不绑。窝囊废当巡警这么多年,捆人这两下子还是有的。那个小胖小子没等明白过来,已然被捆成了一个粽子,只好眼泪汪汪地不住告饶:“我一时糊涂偷了您的吃喝,求爷放了我,我连夜去别人家偷东西还您。”
费通是个遇强则弱、遇弱则强的货色,见这小子开口求饶,看来道行不过如此,心里踏实了不少,点手斥道:“一时糊涂?少来这套,我盯你好几天了!甭跟我狗掀门帘子——拿嘴对付。偷别人家东西还我?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你费二爷我行得正坐得端,岂同于鸡鸣狗盗之徒?况且我本身就是巡警,怎么可能知法犯法收你的贼赃?”小胖小子挨了费通没头没脸一通数落,脸憋得泛起青光,连连点头哈腰,头顶的小辫摇晃个不停:“二爷二爷,我说错话了,您饶了我吧!您是秉公执法的青天大老爷,我下次再也不敢了!”费通这时候一点儿也不害怕了,围着小胖小子转了三圈,嘴里叨咕:“你个小兔崽子能耐还挺大啊,去别人家偷东西,不怕让人拍死?”小胖小子见费通态度有所缓和,也长舒了一口气,脸上露出讪笑:“嘿嘿,您老人家有所不知,我偷东西,一般人可抓不着我,只求您饶了我的命,想要什么只需开口,小的保证规规整整放在您屋里。”费通听它这么说,忽然眼珠子一转冒出一个念头,说道:“若你真有本事,不妨上巡警总局把会考的题目给我盗来。只要我能考上巡官,将来好吃好喝供养你,否则就把你喂了猫!”
书要简言,费通可就把它放了。真格来说,不放他也不敢,不知道小胖小子什么来路,家里捆着这么一个玩意儿,还让人睡觉吗?您说怎么这么灵,转过天来,费通下了差事回家,一进灶间,嘿!几张会考的纲目果不其然摆在饭桌上了,果仁儿、散酒也稳稳当当摆在旁边。费通如获至宝,塌下心来挑灯夜读,有多大劲儿使多大劲儿,真可以说是头悬梁、锥刺股,凿壁偷光的劲头儿都使出来了。等到了发榜的那天一看,果然高榜得中。那位说这窝囊废不简单啊,其实也不尽然。虽说天津卫早在清朝末年就开设了北洋巡警学堂,但是那个年头,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在老百姓看来,巡警学堂并非学堂,而是兵营,能混上三顿饱饭,谁也不去当兵。所以说,真正上过巡警学堂科班出身的巡警少之又少。就拿蓄水池警察所这百十口子人来说,绝大多数都是平头老百姓出身,识文断字的屈指可数,斗大的字认识不了一箩筐。费通能当上巡官也是矬子里拔将军,加上他提前知道考题,下死功夫拼了命,再考不上也真说不过去了。不管怎么说,费二爷从此摇身一变,当上了蓄水池警察所的巡官,薪俸变成了一个月六块钱。费二奶奶出来进去脸上也有个笑模样了,拿她的话讲:“我们家窝囊废土箱子改棺材——成人了!”
费通当上巡官的消息,在左邻右舍中不胫而走,有替他高兴的,有眼馋骂街的,还有没憋好屁的。谁呀?远了不说,他们家街坊之中就有这么一位。这个主儿人称“三梆子”,住费通隔壁那院儿,脑袋长得前梆子后勺子、六棱子八瓣,没那么寒碜的了。身子跟牙签似的,要多瘦有多瘦,没骨头挡着还能往里瘦,脸上没肉,耷拉嘴角、塌鼻子、死羊眼。媳妇儿也是天津人,长得比三梆子还寒碜,白眼球多黑眼球少,两只扇风耳朵,鞋拔子脸,一口地包天的大黄牙,就这样儿还爱天天涂脂抹粉,足够十五个人看半个月的。两口子没孩子,也没个正当的营生,逮什么干什么。那么说是打八岔的吗?也不是,人家正经打八岔的,春天卖花盆儿,夏天蹬三轮儿,秋天养金鱼儿,冬天炒果仁儿。舍得下功夫,认头出力气,为了养家糊口,有什么活儿干什么活儿,绝不挑三拣四。三梆子不一样,成天好吃懒做,横草不知道拿成竖的,总恨不得唾沫粘家雀儿、空手套白狼、天上掉馅儿饼、地长酸辣汤,净琢磨怎么不劳而获了。每天一睁眼什么也不干,先奔茶馆。那儿的人最杂,天南海北一通瞎聊,赶上有机会的话拉个房签、配个阴婚,不干正经事儿,轻易开不了张,但凡扎上一个,就得逮着蛤蟆攥出尿来。他媳妇儿也不是好东西,在家开门纳客,倒是没做皮肉生意,不是不愿意,实在是长得太对不起人,若有半分姿色,三梆子头上的绿帽子早就顶到南天门了。所以只能设个小赌局,来的都是街坊四邻的婶子大娘,从中挣几个小钱。
三梆子近半年时运不济,没挣着什么钱,天天饥一顿饱一顿的,自打听说费通当了巡官,心里可就算计上了,往后能沾多大光不说,眼下先得狠扎一顿蛤蟆。这是天津卫的方言土语,说白了就是吃你一顿。过去单有这么一种人,说老话叫“白吃猴儿”,听说谁升了官发了财,或者碰上什么好事,甭管熟不熟,有没有交情,准得死皮赖脸讹你一顿。三梆子就是这路人,他还不单是讹顿吃喝,干什么事都得想法子占便宜,这就叫占便宜没够,吃亏难受。咱拿两个朋友去看电影来说,这里边的便宜就不够他占的。天津卫1906年开设了第一家电影院,到民国初年看电影已经比较普及了。天津卫老百姓好面子又爱凑热闹,市面上有什么出奇的玩意儿,别人都知道,就自己不知道,那等于说是没法混了。所以借钱也得去电影院,看看电影里演的到底是什么,看完回来才有得聊。另外过去的电影院里也有“花活儿”,单有一路女人在里边做生意,打扮得花枝招展,旗袍开气儿开到胳肢窝,专陪客人看电影。您想,那能光看电影吗?招一把撩一把让人占点儿便宜,天津卫管这行人叫“玻璃杯”。经常有那些逛窑子逛腻了的,上电影院换换口儿。三梆子是挣一个花俩的主儿,平时挣点儿钱吃了上顿没下顿,哪有闲钱看电影?可他有办法——蹭票。有新电影上映了,他就想办法约上个朋友一起去看,但是谁跟三梆子约着去看电影算谁倒霉。三梆子也不是不带钱,兜里先揣好一块现大洋,说起这一块钱可有年头了,自打到手那天就在兜里揣着,没事儿就拿手捻,盘得光可鉴人。这个钱绝不能花,为什么呢,他这一天全靠这一块现大洋了。两人见了面,雇两辆胶皮车奔电影院。要说哥儿俩有交情,到地方一般都得抢着给车钱,比如这趟五个大子儿,两辆车是十个,你掏十个不就结了吗?这时候他把那一块现大洋掏出来了,让拉车的找,这一块现大洋能换四百八十个大子儿,那找得开吗?他那位朋友见状,就把身上带的零钱掏出来了,他的车钱先省了。
到了电影院门口得买票,人家刚给了车钱,按理说电影票应该三梆子买。他又把那一块现大洋拿出来了,电影院当然是找得开了,可是这小子有办法,他不排队,使劲儿往票房门口挤,当时的电影院不多,看的人可多,尤其演头轮电影,队伍排成一条长龙。三梆子一边往前挤一边喊:“来两场,来两场!”甭等那位朋友拦他,电影院的人就说话了:“别夹个儿,排队买票去。”他也不急,因为要的就是这句话,听完这话他是回来了,可那位朋友已经排在他前头了。他又有话说:“既然您排队了,我就甭排了,等会儿买票的时候我给您钱。”说完这个话,站在旁边跟朋友聊天儿,没话搭个话,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慈禧太后、英国女王,没有他不知道的,侃得嘴角直飞白沫。等排到地方了,他一伸手不就把这个票买了吗?那怎么可能呢?他一扭头,隔老远招呼卖糖的:“我说,你这水果糖多少钱一包?”卖糖的赶紧挎着箱子跑过来:“这位爷,跟您老说,五个大子儿一包。”三梆子说:“哎呀,怎么这么贵?合着糖又涨价了,光涨不跌,你倒是合适了,便宜点儿行吗?”卖糖的说:“行啊,漫天要价,就地还钱,别看不大,咱这也是买卖儿,是买卖就没有不让还价的,您看您给多少?”三梆子说:“给你五个小子儿吧。”您琢磨琢磨,一个大子儿换两个小子儿,他这不乱还价吗?那人家能卖吗?扭头就走了。他还紧对付:“别走别走,我给六个小子儿行吗?”这就叫成心,这么一捣乱,朋友那边已经把票买完了,他这糖也没买成。他不是买不成,根本就没想买。
等看完了电影出来,三梆子又得说:“哎呀,这天是真热,身上都汗透了。”这个朋友吃了两次亏,仍碍于面子拉不下脸,客气道:“要不咱洗个澡去?”这句话一出口,等于又给他搬了架梯子,那能不去吗?到了澡堂子里边洗澡、搓澡、敲背、刮脸、修脚、拔火罐子,有什么要什么。全拾掇利索了,往板床上一躺,点手叫过两盘干货,花生瓜子、杏干果脯,再沏上一壶茉莉花茶,跟你谈笑风生、胡吹海侃。赶等差不多要走了,他开始磨洋工,穿衣服不紧不慢,小褂往腿上蹬,裤子往脑袋上套,两只袜子翻过来调过去,非得分出左右脚来。人家那儿都穿戴整齐了,在澡堂子里热得一身汗,只能出去等他,到了门口儿又把账结了。三梆子这时候才慢慢悠悠地溜达出来,叫过伙计装模作样地要结账,又把那一块现大洋掏出来了。伙计赶忙回话,告诉三梆子那位爷已经结完了。三梆子反而嘴里不依不饶:“你看你,怎么又把钱给了?没你这样的啊,成心栽我?照这样我得罚你,那什么,咱晚上哪儿吃?”给这位朋友吓得,撒腿就跑了。三梆子一个大子儿没花,白玩儿了一整天。那么说人家下次有防备了怎么办?不要紧,他交际面儿广,脸皮又厚,甭管大马路小胡同,随便拉住一位就称兄道弟,跟谁都见面熟,张三、李四、王二麻子,一个人扎一顿,扎完了这个,还能再扎别人。小车不倒,细水长流。
就这么个财迷转向的主儿,邻居窝囊废升官涨工资,能躲得过去吗?这三梆子早就憋着心思让窝囊废请客,不过费通是干巡警的,出去得早,回来得晚,三天两头值班,总也碰不上。并且来说,费二爷家法厉害,挣多少钱都得交给二奶奶,自己兜里一个大子儿也留不下,他又是个财迷转向的主儿,不是脑子进水让驴踢了,怎肯平白无故请三梆子这么个泼皮无赖?三梆子可就留意了,也真是下了狠心,起了执念,搬梯子上墙头儿天天盯着那院的动静。这个劲头儿放在别处,干什么不能成事?无奈三梆子不走那个脑子,只要能占上便宜,从墙头摔下来也值。真是应了那句老话——功夫不负有心人,一来二去发觉费通有个习惯,回到家不进屋,先奔灶间,要说也不奇怪,谁回来不得先吃饭?可费通一头扎进去,至少一个时辰才出来,三梆子心说:这可不对,吃饭可用不了这么半天,这里头肯定有事儿啊!窝囊废在灶间干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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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几天,三梆子实在憋不住了。这几个月一直没找着请客的人,肚子里一点儿油水也没了,恨不得赶紧揪住窝囊废的小辫,狠狠讹他一把。当天夜里,月朗星稀,他听见旁边院门一响,知道是费通回来了,匆匆忙忙从自己这院出来,蹑手蹑脚来到费通他们家门口,只见院门虚掩,此时不算太晚,院门还没上闩。三梆子寻思也甭打招呼了,偷摸儿进去瞅一眼,万一让费通撞见了,就说是来串门儿,老街旧邻的也没那么多避讳。
三梆子进了院子,毕竟还是心里发虚,高抬腿轻落足直奔灶间,蹲在窗根儿下边,没敢直接往里看,支着耳朵这么一听,除了费通似乎还有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在屋里说话,却听不清说什么。三梆子心想:“窝囊废跟谁说话呢?有相好的了?不能够啊,吓死他也不敢把相好的带回来,费二奶奶还不活吃了他?这个人是谁呢?”想到此处,三梆子悄悄站起身来,睁一目眇一目单眼吊线往窗户里头一瞧,吓得他倒吸一口冷气:“妈的妈、我的姥姥哟!这是个什么东西?”
这灶间开间不大,墙根儿砌着灶台,灶台上摆着锅碗瓢盆之类做饭的家什,墙角堆着柴火,灶间中摆了一张油桌。什么叫油桌?就是比八仙桌小一号的硬木桌子,也是方方正正的,边上配四把椅子,桌子上竖着一盏油灯。书中代言,天津城那时候已经通了电灯,不过很多老百姓家里还是舍不得拉灯泡,因为电费太贵。借着油灯的火苗,三梆子看清了桌上的饭菜。今天预备得还真不错,费二奶奶给烙的白面饼,买的天宝楼酱肉,一小盘水萝卜,一碗甜面酱,炒了一个醋熘白菜丝,额外还给切了俩咸鸭子儿,烫了一壶酒。三梆子吞了吞口水,心生嫉妒,窝囊废自打当了巡官,这小日子过得够熨帖的,桌上全是顺口的东西。定睛再看,费通对面坐了个一尺来高的小胖小子,可没坐在椅子上,个儿太小,坐椅子上够不着桌上的东西,就这么坐在桌子上,头顶梳了个小抓髻,一对小黑眼珠子滴溜乱转。费通一边说话,一边撕了块饼,夹好了酱肉,递到小胖小子手里。小胖小子接过来,咬一口饼喝一口酒,喝完了费通还给他倒上。两个人你有来言,我有去语,说得还真热闹。说的什么呢?无非张家长李家短,三街四邻闲七杂八的事,谁家两口子吵架,谁家新媳妇儿漂亮,哪个女的搞破鞋靠人,哪个男的在外边有了姘头,真可谓一双眼看百家事,方圆左右的新鲜事没他不知道的。再看费通,一会儿哈哈大笑,一会儿皱起眉头,脸上的表情就跟听评书差不多。三梆子心说:“还真没看出来,窝囊废这是要成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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