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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话间,车已停在府门前,宋知濯先拢襟撩摆下了车,旋即半哈着腰将他父亲搀下,入院后在他身后深行一礼,“父亲说的话儿,儿子回去后会深思熟虑,不过儿子为官尚早,年纪又轻,许多事儿还得望父亲提点,儿子愿意尊听。儿子先告退,回去带了媳妇儿一道入了宗祠秉明母亲后,再一道去向太夫人请安。”
得宋追惗轻摆袖口后,他兀自旋身往海棠岔道上去,一路绕山转水自不必说。御步临风,跨花横野,脚上每踏出一步,心内就腾升起一份欢欣。
正阳照着他,以及满地含苞吐艳,峥嵘岁月似乎就从今朝起,不,应是从更早的昨天,自遇到明珠的那一刻起!
甫进院,抬眉就见明珠蹲在院中的一抹小小倩影,不知垂地鼓捣些什么。水绿的软绸花枝褂、湖蓝的素面百迭裙,几如温柔的湖心,青天的碧玉。
他臂抱官帽忙轻喊她,声未出,人先笑,“小尼姑,我回来了。”待明珠明眸转来,他便张开臂满转一圈儿,特此展示一身容光的暗红,如东升的旭日,脸上的神色从未如此蓬勃,“你瞧我,好不好看?神不神气?”
须臾,明珠从骇异中拔回神思,手捧一丛白山茶,牵裙而来,晃得步摇乱撞,玲珑叮当。直横转一圈儿将他细细打量,望他身上一袭暗红的朝服,当中稳扎一条嵌翠的黑腰带,又是黑靴,又是绿笄,稳重自持,意气风发。
她不住咋舌,满脸匪夷,“啧啧啧,我的老天,真是好神气!换作从前,就是打死我我也不敢想,居然有一天能做了官太太。”一壁调皮地连福两下身,“给官老爷请安。”
随即她眉目含笑地痴痴仰脸,眼角压着一缕精光,“这位大人,你跟我说说,是不是从今往后,就有别家的官太太来请我赏花、邀我同游,备好绫罗绸缎,朱玉宝翠的敬献给我了?再陪着笑脸求我‘哎呀奶奶,就请你在你家大人面前替我夫君说两句好话儿吧’,然后我再怒斥她‘做梦!朝堂之事岂是我这等小女子能说得上话儿的!夫人快将这些东西拿走,我夫君一向刚正严明,我亦是正义之辈,绝不会为你这五斗米折腰!’,哈哈哈……,真是想想都痛快!”
暖风一到,卷走枝头最后一片梅,败枝下是明珠千红万紫的笑,迥不犹人,笑时便笑、哭时便哭,从不障袂掩帕,力道极大,气极时甚至会抡了软拳砸人。
可她一些小小的贪痴在张扬爽利的眉目下是一颗细腻温柔的心,不是为礼教桎梏、淑德驯养的一种赤诚的纯真。笑声是一条艳雨流粉中的浮光锦,将宋知濯裹向她。
他将官帽搁在长亭干阑,伸长了臂够得她的腰,圈在怀中,连着被她的笑意震动了自个儿的胸膛,“你还真是懂道理,我还未怎么样呢,你倒先高风亮节起来了,她们的珠宝头面你不动心,难道只要我的?嗳,先醒醒,我还不过是个小小的诸直都虞候,谁会来巴结我?”
“哎呀我的花儿!”明珠由他怀内挣出,果然见一束山茶被挤落些零碎的瓣子。她一壁替他捉下粘在身上的花瓣,一壁翕动双唇,“你这人,怪扫兴的,我不过是想想小人得志后的张扬做派嘛,哦,难道连想也不许我想了?官儿还没做大呢,倒先会教训起我来了。”
“许你想许你想,”宋知濯依旧拿下官帽,揽着着她转扉入室,漫天的花香叶腥中闻得他非疾非缓的声音,“换身衣裳,咱们去祠堂给母亲报喜,还要去给太夫人请安。”
“啊,还要去见太夫人呐?”
“怎么,你怕了?”
“怕倒是不怕,就是瞅见她难受……。”
进得宗祠,点了线香,飞灺袅烟中二人伏跪在灰绸蒲团上,一前一后,相隔半尺。抬眼即是黑檀描白的列列木牌,最下是“宋余氏软玉”之灵位。
宋知濯往其下铜炉内插入三香,沉吟着缓出一笑,“母亲,儿子今日已入朝为官,特来给母亲报喜,望母亲九泉有灵,亦能宽心地笑上一笑。”言着侧目回首,凝一眼明珠又踅回去,“这是您的儿媳妇颜家明珠,扬州人氏。”
讫语,明珠挪膝上前,亦进三香,深深叩拜,“母亲,儿媳无才,原是乡野村姑,望母亲不要嫌我。”
“不会的,”宋知濯捉起她的手,握在掌中将牌上凝住,怅然有失地微笑,“我母亲无姓无族、沦落风尘,怎么会嫌你是山野之人,她恐怕羡慕你呢。”
“那余不是她的姓?软玉不是她的名?”
拜过后,二人起身离堂,宋知濯握着她的手,不顾来往纷错的众人,只将温柔的眼剔于她,“余是假姓,母亲自幼被卖入青楼,家世背景皆无可考,故而随了老鸨之姓,连名儿也是老鸨给起的。”
萦堂纡径后,不时便到得张氏院落,院门前几颗海棠再生风华,迤逦花草再度铺得满院。而明珠却记得除夕之夜,那位葳蕤夫人在烟花下的泪,是洗净铅华后的碌碌风霜。浮华尘世中,似乎谁也不比谁好到哪里去,譬如那位“软玉”的假名假姓,不过是飘摇无根的秋草,而太夫人的一切,好像亦皆如是。
甫进里间,见得侍女落台屏前的锦榻上坐着张氏,榻案面上搁着一碗燕窝雪莲羹,已无热烟,不知冷置了多久。张氏亦轻减了许多,鬓上已生白发,眼角伏着细纹,形容消瘦、人影憔悴。
好半天,她才将浓脂重粉的一把腮横过来,剔眼瞧一瞬又转回去,仍旧看向支摘牗外春色无边,人冷言淡,“你们来做什么?”
其不再有从前的嚣张气焰,像是一朵夜游的牡丹走过乱世,衣裙上沾满了盛世幻灭后的碎片。明珠的心欻然被谁轻拧一把,不疼、却满纡心酸。她极尽恭敬地率先捉裙拜伏下去,语中轻柔小心,“我们特意来给太夫人请安,听闻太夫人近些时日身子不大好,故来问候。”
相反,宋知濯拱手后,笑中得意,话里只若绵里藏针,“是啊,听说太夫人吃不下睡不好,做儿子的特意来探望。另外还有个喜事儿要同太夫人禀报,儿子因缉拿乱党有功,今儿被圣上召入朝内,特任了诸直都虞候,虽是武将,亦是进了中书,没丢了父亲的脸面,亦不算辜负太夫人这些年悉心教导。”
日光偏过张氏,将她弃于茫茫阴凉中,心亦侵染得如冰似露。换作从前,她该反嘲几句的,但如今她唯一的力气似乎只够用来维持她每日的呼吸。
剩余一点,只够她瞥过宋知濯,将眼睛落向下首的明珠,声音哑沉干涩,“起来回去吧,无事不必再来了。”
二人依言出去后,她仍在榻上呆滞半晌。窗外一派盎然春景,翠草碧藻,莺啼柳间。他们走时是带笑的,连满院的丫鬟们背过身去亦是豆蔻梢头盈春欢,唯独她,伤情燕足留红线,愁云恨雨芙蓉面1。万物欣欣,只有她陷在刚过去的严寒中,正在一片片死去。
怔忪半晌,直到宝光再偏一寸,她才往外叫来一个丫鬟,“你去叫二少爷来一趟。”
丫鬟福身自去,牗墙外长莺催残,玉燕悲烬。张氏仿佛亦闻得自己的身体,随日落崦嵫。
终于,在夕阳残烬的那一刻,宋知书醉酲酲地赶来,进屋前正了衣襟、拂了衣摆,一袭栀子黄的圆领袍上坠一快冰翠玉玦,整个人如琥似珀。若不是身上迷迭的玉婿清香,倒还真当他是刚由哪座仙山驾雾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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