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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杞一怔,笑意都收敛了些。她素来优待臣子,如高云衢这样的旧臣更是称得上荣宠,私下里鲜少有这般的大礼。她有种预感,高云衢要说的事不会让她开心。
果不其然,高云衢取出奏疏双手举起,朗声道:“陛下,臣请辞官。”
卫杞压着怒火一把抄走了她的奏疏,草草地翻看一二,不由地冷笑:“有疾?不堪用?高云衢,你才四十五岁!孟相年纪大了,这几年便要致仕,右相那位置,朕替你留着呢!你在这里跟朕说什么胡话?”
她将奏疏摔在地上,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指着高云衢道:“朕不看你这些官样文章,来,你来,你给朕讲讲为何!朕亏待你了吗?”
“陛下隆恩,臣无一刻敢忘,臣自知有负陛下,不敢请求宽宥,只求陛下听臣一言。”高云衢俯身叩首,再起身时目光依然坚定,卫杞忍了,抬了抬下巴示意她讲,高云衢便开口道,“陛下,臣行回避法有十年了……”
卫杞打断道:“你不是做的很好吗?”
高云衢便直切主题:“陛下,臣与临深的关系,您知道。临深在四品位上也有五年了……”
卫杞顿觉松了口气,她冲一边候着的阿郑招招手,自卫杞发怒起,殿内候着的宫人便都悄悄退了下去,只留阿郑候在一边,见她示意,阿郑适时地给她递上了一盏茶。卫杞饮了一口,定了定神,道:“原是为这个?方卿也很不错。朕此前便提过叫她更近一步,都被你否了。叫朕说,你们这个关系又落不到官面上,血亲、姐妹、夫妻,真要说来,你们算得上哪一条?何必因此设限?以你二人之功绩,破例也非不可吧。”
高云衢端正了神色,无比郑重地谏道:“陛下!亲族同朝需得避嫌是为了防止公器私用,避免朝堂尽为一家之言,是万世之法,如何能这般轻率打破?今日为臣破例,明日便可为旁人破例,长此以往,此法如何存续?堤溃蚁孔,气泄针芒,臣如何能做那溃堤泄气之人?陛下也该慎之戒之!”
卫杞许久不曾被她这么直言相谏了,一时有些怔愣,细想片刻,竟是惊出了一身冷汗。她这些年万事顺遂、众人奉承,不知不觉竟也飘飘然了起来。她忽地警醒,咽下了万般滋味,开口道:“是朕轻狂了,高卿说的是正理。”
高云衢仍跪着,抬手作揖,目光炯炯,接着道:“再者,臣与临深之事陛下清楚,我二人虽无婚姻之名,但臣认为已有婚姻之实,自然也应在避嫌之列。臣自己定下的秩序,自己得要守住。若说无纸面之据便做不得数,骗得过天下人,难道也骗得过自己吗?”
卫杞沉默了片刻,复又道:“即便如此,按照惯例,也该是以卑避尊,方鉴职低年幼,哪有你让她的道理呢?”
“这就是臣要说的另一件事了。吏治已清,税法已定,陛下下一步要做的便是清丈田亩,重修簿帐了吧?”
卫杞颔首:“朕本属意你来做。”
“陛下,此事有更好的人选。”高云衢坦然道。
卫杞愣了一下:“你选方鉴?高云衢,你爱重她到这种程度了吗?竟这般为她铺路?”
“陛下,准确的说,清丈一事由寒门来做更好。”高云衢半点不恼,接着道,“朝堂之上但凡家中为官叁代以上的官员,谁的背后没有宗族没有附庸?这事于他们吃力不讨好,一旦陛下露出半点风声,不分出身,此前争来斗去的各个党派都会一致反对,这是在动天下士族的根基。”
卫杞叹了口气,也知她说的是实话,她能用豪族杀鸡儆猴,却杀不尽士族缙绅,她的大周水面上是风平浪静万里无云,可水面底下却仍是盘根错节。轻徭薄赋藏富于民本该是仁道王道,可实际上呢,富既不于国也不于民,国家连年赤字,贫民无立锥之地却要承担起沉重的赋税,唯有居于中间的士族吃尽了血肉。她是帝王,却也不得不向这些人妥协,她又何尝甘心?但若是满朝都是反对之声,她又真的能将这变法推行下去吗?
“陛下,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变法于士族全无好处,自然要反对。而于寒门子弟来说,他们一无所有,自然不怕变法,更有甚者,他们期待着在变法中谋得进身之阶,将原先高高在上的大人们拉下马来,他们才是现今陛下最得用的那把刀呀。寒门的弱点只在于过于年轻,人微言轻,而方鉴,恰恰是朝中职级最高的寒门之一,这些年入朝的寒门官员也隐隐以她为首。百利而无一害,陛下为何不用呢?”殿内没有旁人,高云衢与卫杞说话算得上十分直接,全然是在为卫杞谋划。
卫杞又觉有些奇怪,分明方才高云衢还那般在意方鉴,此时却又要推她入局,她便问了出来:“变法有利可图,却也风险重重,你就不怕方鉴折了?”
高云衢笑了:“她有我。她在明,我在暗,两相协力,于陛下不正是万全吗?”
卫杞沉默了,她发觉她好似有些被高云衢说动了,但她仍是舍不得高云衢。
高云衢换了口气,又道:“陛下明鉴,臣自言有疾也非胡言,臣受困楚州之时多少也是伤了根基,身子大不如前,太医瞧了,说得将养着。吏治事臣筹谋数年,心中有数,可清丈事臣并无准备,若由臣来主持,其中心力损耗之巨,臣实难估量。臣之性命不足为惜,只恐不能为陛下达成所愿。无把握之事,臣不敢行。
“陛下,临深会比臣更适合陛下未来的朝堂。”
卫杞揉了揉额角,道:“你且让朕想想,今日先回吧。”
高云衢叩谢顿首方退了出去。
卫杞瞧着她走远的身影,只觉头痛万分。阿郑乖觉地走过来,引她坐下,站到她身后为她轻按头颅,缓解疲惫。
卫杞道:“看来高卿去意已决,竟连后路都已替朕想好了。”
“陛下如何想呢?”阿郑接话道。
“她才四十五!旁人没有七老八十如何肯去?也就她,年纪轻轻就想着种豆南山!”卫杞说起来还觉得气,她与高云衢年岁差得不多,高云衢倒是可以早早地寄情山水放浪形骸,徒留她一个人殚精竭虑,叫她如何不气。
这郁郁一直持续到晚间,卫晞来昏定请安,她已有十五岁了,去岁便受封了储君。卫杞政事繁忙,卫晞每日里也有课业,也就傍晚时分母女两个才有闲暇坐到一起说说话。卫杞今日并无其他事务,便留了她用饭。卫晞见她长吁短叹,便试探着问了问,她正是半大的时候,开始学着了解朝事,卫杞也不把她当小儿,一一与她分说明白。
卫晞听了认真思索片刻,对卫杞道:“母亲,高大人所虑不过是因着回避法,令方大人难有寸进,不能主理变法。儿想着,回避法只说不可同任四品以上堂官,六部九卿之外难道就没有清贵的位置让高大人去吗?只要不任各衙署长官便是了。先别叫她辞了这官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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