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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听着,嘴角慢慢染上一层笑意,“您是谦谦君子,不作兴劈人的。有您这句话,我也……不枉此生了。”
弘策回想起来也觉得难堪,从来没这么急不可耐过,话似乎太糙了,可说出来也不后悔。一路走一路聊,他得看着她的口型,脚下就耽搁了。这样大半夜的,走在野外,自己听力不好,怕保护不了她,便不再多言了,只说:“快点儿走,天亮或者能到。”
火把在树后明灭,像天上的星,离得远了杳杳看不见。
另一队人马从旁边的道上过来,七爷裹着大氅骂骂咧咧:“遇着鬼打墙啦,连个脚印都没有,是不是走错道儿啦?都是窝囊废,回去罚俸半年,一群吃干饭的,不给老子挣脸。瞧瞧人家醇王府,再瞧瞧你们!要不说奶奶比姥姥会生儿子呢,咱们贤王府就是个姥姥窝,养了一帮子混吃等死的玩意儿……”
七爷的嗓门儿在林间回荡,啊地一声能传出去好远。然后就听见他的喊声:“树儿啊,跑归跑,可别遇见狼。你这小身板儿不经吃,狼见了你该哭啦……”
☆、第41章
到最后,不得不说圈子兜得有点儿大。醇王府发现主子丢了,这可乱成一锅粥了,找谁要紧呀,自然是十二爷要紧。再折回来,边走边喊主子爷,急得桶箍都爆了,没找着人影儿。
沙桐快哭了,山林莽莽,哪儿有十二爷呀。沐小树没捞回来,还丢一个,这差事当得该死。他咧着嘴,西北风灌进嘴里,自己抽了两嘴巴子,“没用的奴才秧子,主子有个好歹你就给我死去!”
十二王府和七王府完全不一样,比如奴才搁在一块儿,十二王府的知道羞耻,不用主子说,跟着跑过喀尔喀的,主子就是他们的命;七王府呢,狼一群狗一伙,倒灶使坏是好手,主子跟前和稀泥,嬉皮笑脸没正形儿。遇着事儿了比谁都慌,这就是一家之主治家手段的高下区别。
一队往前赶,一队回头找,到山崖那儿遇上了,沙桐哭丧着脸打千儿问七爷,“您瞧见我们主子没有?奴才不中用,把主子弄丢了,这会儿肠子都快急断了,这可怎么办呐!”
七爷呆住了,“这不是就差搜山了吗,没看见呀。”转念一想完了,八成他们是遇上了,两个人作伴,把他们都给撂开了。他心头升起凄凉来,明明是他的奴才,凭什么总让老十二捷足先登呀,这还有王法没有?老十二太不象话了,他不能受这窝囊气,他得告御状去,告他拐骗羽旗包衣!他虽不是铁帽子王,好歹也是一旗之主,怎么能容他抢奴才呐。只要他发句话,沐小树就是死了也得埋在他贤王府的坟地里,弘策就眼巴巴看着吧,谁让隔旗如隔山呢!
一头不平,一头也怨自己老是棋差一招。说起来弘策的胆儿真够大的,他就没一点儿忌讳,敢情破罐子破摔了?沐小树再好也是男的,大英的王爷,说断袖就断袖,他有这个气魄,自己为什么不能有?七爷挺了挺胸,连老十二这个惯常的孝子贤孙都敢反了这世俗,他比他差么?他想好了,这回逮着了就摁在床上,不会的钻研钻研,生米煮成熟饭再说。至于以后……男的不能要名分,给他置房置地买奴婢,一个穷小子落进金窝银窝里,还不高兴死!
主意是打定了,不过事分轻重缓急,眼下找人要紧。荒郊野外的,真遇见点什么就来不及了。七爷挥了挥手,“别愕着了,把人撒开分头找。”他指点开了,“一队往这儿,一队往那儿……招子放亮点儿,别最后给我提溜一只鞋回来,爷炮烙了你们!”
众侍卫应个嗻,很快消失在林子里。七爷怅然四顾,风吹起了地上细雪,天冷得叫人乍舌。要不是这倒霉差事,他这会儿在北京烤着炭盆儿听戏呢!最可气的是这沐小树,一路上骑马过州府,大把的机会可以逃,偏弄到现在,这不是找不自在吗!以为进了深山老林就不追他了?这回落到他手里,先扒他两层衣裳再说!
风雪稍息,夜色由浓转淡,枝头隐隐有鸟鸣,天快亮了。
这一宿好折腾,每个人都步履蹒跚。从第二个山头往下看,朦胧间见山坳里架着一排窝棚,想来那里就是阿哈营地了吧!
定宜心头燃起希望,踮着脚说:“十二爷快看呐,下山就到了!”
十二爷站在树下,没等他开口,头顶上一只松鼠跳过去,抖落满枝积雪,砸得他一身尽是。她哟了声,赶紧过来替他拍打,他笑着转头看,天边晕染出一片红,今天当放晴了。他长叹道:“好些年没在野外看日出了,我记得十二岁那年跟我皇阿玛秋狝,天不亮就到林场,兄弟们聚集在看城1周围,听他们吹鹿哨,看太阳慢慢升起来……我从没见过那么大那么红的太阳,时隔多年还清楚记得。那时候真好……”
定宜顺着他的视线眺望,他所怀念的不单是当时情景,还有少年得志的意气风发。现在呢,人越大烦恼越多,都一样的。
“你呢?”他问她,“你小时候有过什么高兴事儿?平时玩儿什么呀?”
“我呀……”她仔细想了想,“我六岁家就败了,也没什么可干的,很多事情记不太清了,就记得爱在金鱼池里钓金鱼。我哥哥有能耐,他们都是自己孵鱼卵,我知道金鱼里头鹤顶红比较凶,也挺皮实,但弄不好就得养死。鎏金和兰寿呢,喂好了不失膘,比较容易养活。我的那些玩儿的理论都打我哥哥这儿来,后来飘在外头就不那么讲究了,村里孩子多,我有了玩伴,基本就是上树下河。逮季鸟儿呀,逮棺材板儿【蛐蛐】,尽瞎玩儿。“她转过眼看他,“十二爷,我和您总有说不完的话,您不嫌我聒噪吧?”
他摇摇头,“我爱看你……说话。”好些时候没话找话,就是为了多看她几眼。只要她出声儿,他就可以大大方方打量她了。
她的目光流转向别处,微微一点笑意挂在唇角。可以咂出他话里的味道,她觉得十二爷应当是有些喜欢她的,这样多好,多大的造化。将来就算跟了别人,回想起来也可骄傲了。
她深深舒口气,天转亮了些,下山的路也渐渐明晰了。越靠近真相越怯懦,那山坳像张开的巨大的嘴,会把一切吞噬似的。她咬了咬牙,“十二爷,您说他们会不会在那里?”
说实话希望很渺茫,这片绵延的山脉不知道埋葬了多少神魂和梦想,一个人扎进去,还不如石子抛进水里能激起涟漪。只是怎么同她说呢,他略顿了下道:“不管他们是不是还活着,你都得接受。”
她缓缓点头,“这一宿我想了挺多,不接受也没办法。他们不在了,我不能跟着去死,我还有师父要尽孝,我有我的责任。就像您说的,既然以前能活,以后一定也能,还会越过越好……可我就是怕呀,我觉得他们应该活着,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想他们……”
他说:“那就去找,找过一回心里踏实了,往后该怎么就怎么。”
下山的路比上山更难行,踩下去一脚不知道深浅,两个人相互扶持着一步一步腾挪,将到那里的时候听见里头咳嗽呵斥的声音,一会儿出来十几个压刀的兵卒,手里持着鞭子,歪戴暖帽叉腿站着,一副凶神恶煞的嘴脸。
那些阿哈从门里鱼贯而出,个个拱肩缩脖。身上是褴褛的老棉袄,粗布做成的,早看不清颜色了,破损的地方露出斑驳的棉絮,丝丝缕缕泛着黄,厚薄也不均匀,冻得瑟瑟发抖。苦难太深重,连眼珠子都是迟钝的。发现有人来,极慢地看一眼,又低下头去。这世上什么都和他们不相干,西北风里旁若无人对插起袖子,蓬头垢面,拖动着露了脚趾的棉鞋,走一步,发出沉重的跺地声,那境况和顺天府大牢里的犯人不同,甚至不如街头乞讨的花子。
定宜迸出两行泪来,如果汝良他们在里面,还怎么和以前的公子哥儿联系起来?
两个兵卒的皮鞭抽得噼啪作响,吊着老高的嗓门喊:“野泥脚杆子,还有闲情儿看!狗东西,喂饱了就偷懒,饿你们三天,饿得转不动脖子,叫你们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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