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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庆之敷衍应了一句,心道问的只是废话,早听闻度支部来的新记事令行事规行矩步,一股憨直气,方才暗中看了,果真如此,且又见那司农司的人倒也算利索去了,轮到自己,这书令史却止步不前,心中已是不豫。
“请问要度多少?”田林子浑然不觉,又问道。
余庆之没有那都水务司备的详细,张口就来:“二百万钱。”
二百万钱,田林子心底默念了一遍,“这是要作何用处?”
“三月三的曲水宴,每年的惯例,”余庆之冷嗤一声,“怕你也是不知何为曲水宴。”
横来一句揶揄,田林子听得登时涨红了脸,将笔轻轻一放,道:“余司务请回,度支部这笔钱不能支给礼部。”
余庆之一怔,冷哼道:“以往礼部的钱皆于度支取用,今日为何就不可了?”
“以往是以往,自凤凰七年始,这些宴乐文学开支,不归度支管了,还请余司务去少府支钱,”田林子一本正经解释道,“还有,即便是度支这里可行,下官也做不得主,因我部有了新规矩,凡各部有司来申请超百万钱者,须由主官审批,再由录公最终定夺。”
余庆之听得了然,嗤笑一声:“中枢如今三位录公,你说的是哪一位录公?”田林子依然认真:“自然是大司马。”
“少府左中右三署,加上织染署、掌治署只管宫廷内部事务,如今也都裁减过半,其余还有诸冶监、诸铸钱监管,你告诉我,哪一处管这宴乐文学之事?上一回春宴便是在这支的钱,为何这次就不能了?”余庆之很快咄咄逼人起来,讥诮一笑,“也是,礼部既不管钱,也不掌权,更没有司农司跟大司马如此深的交情。”
便是之前顾仆射掌着度支大权,从来都不曾让台阁各部太过为难,只说曲水宴一事,仆射虽贵为度支主官,却事事亲为,钱财布置上礼部亦无须存半分之忧。余庆之等一众司务向来喜他风雅又随和,如今顾曙一去,本就清水又清闲的礼部,在度支部这里连钱也难支,余庆之不由忿忿,再想方才那都水司务真是可谓便宜到极处,又见田林子油盐不进的一副模样,冷冷一笑:
“你这般隳肝沥胆,在台阁里倒可惜了,怎不见大司马将你也调去公府,如今台阁味如鸡肋,大司马早弃如弁髦,公府里头才都是他的心腹之人,你在这台阁道貌岸然,倒是演给谁人看?”
田林子虽无城府,历练也少,却也听出他这番影射诽谤之意,红脸驳道:“白圭之玷,尚可磨也;斯言之玷,不可为也。还请余司务慎言慎行,司务难道不是台阁一员?这些规章制度自当遵守,缘何要说些古里古怪的话?”
余庆之听他掉起书袋来更是不屑:“难为你这种出身还识得字,知道三复白圭!”说着沉下脸,扬手就扫掉了田林子那案几上所呈记簿等物什,稀里哗啦落了一地,“教训我还轮不到你这贱民!”言罢就要扬长而去,不想田林子忽遭辱骂,倒有几分气性,一把过来扯住他袖管:“你……你为何要骂人?我既是吏部郎擢选,便是天子命官,你身为礼部司务,怎会不知这个,随口辱骂天子……”
“骂得就是你,”余庆之高声打断了他,轻蔑一笑,拽了下袖管竟未动弹,遂一把拎了田林子衣领一封拖着他往地上重重一推,也不管他到底如何,提脚去了。
田林子凑巧摔至几案角上,后脑登时撞得塌软一块。外面门吏因他二人声音不觉大了起来,入耳两句,很快见余庆之拂袖而出,一脸怒气,又听得里头一阵闷响,忙进来相看,只见田林子正费力挣扎起身,赶紧过来相扶,顺道关怀几句。田林子面色难看得紧,咬牙坐那几旁苦苦相撑,终捱到快要散值,一阵天旋地转头晕恶心,便晕厥了过去。
门吏于台阁从未见过这种事情,吓得面若土色,很快也惊动了一众内宫近侍,找来司务,一面去司马府寻主官李祜,一面将他带了出来。
李祜赶到时,大夫正忙前忙后,司务见他来了,上前匆匆施过礼,回话道:“田林子身上虽未见血迹,但不巧跌撞了后脑,存了淤血不化,只怕凶多吉少。”
“怎会如此严重?”李祜惊道,俯身相看,果见田林子面如土色,嘴角抽搐,那大夫去翻他眼睑,却见瞳孔渐已散开,再搭上手腕,一点脉息全无,遂摇首叹息道:“不行了。”
台阁中竟闹出人命来,李祜又惊又怒,汗下涔涔,司务见主官面色气恼,将从门吏那里听来的略略回禀过方道:“大人,这田林子家中仅他一个男丁,上下只有姊妹而已,今日里外聚了一层人,此事瞒不住的。”
“他余庆之真是太放肆了,竟敢来度支部生事。”李祜负手皱眉,转身看了看榻上那可怜人,吩咐司务道,“先通知他家里来领人,好生安抚优恤。”
“大人,有些话,下官不得不提醒大人,”司务会意,掉头仍说这一事,“自大司马开府,诸多事宜不觉便迁移至公府,如今无人不知,凤凰七年新政势在必行,台阁明里暗里都已认定日后大司马行事是要绕过中枢,台阁便也形同虚设了,人心惶惶,人心散漫,今日的事情,显而易见,礼部是带着怨气的,且不管其他部如何,度支部大司马仍抓得紧,否则也不会让大人你两下顾着,这以后,一牵涉用钱,只怕龃龉还多着呢。”
司务说的口干,却也算洞察幽微,李祜默默点了两下头,心里思忖着翌日要如何跟成去非说此事,又嘱咐司务几句,才兀自回了府。
第二日逢朝会,土断一事由大司马具文上呈天子,且土断于七年始便纳入百官考课之中,一并重新具文的考课法于前两年旧制上略有补漏,此举一出,引群臣哓哓不止早在预料之中,然大司马已然豪强,强权之下,土断也罢,考课也罢,迫在眼睫,无人可阻。
待散朝,李祜迟疑观望成去非要往哪里去,见他是往台阁里来,忙跟了上来,却见成去非不慌不忙问了半日的各部事宜,又取来近日邸报耗去好些时候,方得空饮上一盏热茶。
李祜正疑心着大司马是否将昨日这一事忘却了,成去非已道:“说罢。”
“回大司马,”李祜忽觉难以启口,却也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昨日之事,所牵连的书令史田林子人已没了。”遂将前因后果细细陈述了一遍。
成去非听得两边太阳一跳,这人他是有印象的,年纪虽轻,行事却绝不肯聊以塞责,此刻乍然听闻人已不在,遂问道:
“他家里人,你可安排了?”
李祜道:“皆已安排了,请大司马勿念,这余庆之要如何处置?”
“秉公处置,《大祁律》就在那,他误杀同僚,藐视制度,革职下狱。”成去非言简意赅,措辞却仍有度,“度支部再具文发给各部有司,白纸黑字,告诉他们,但凡还不清楚支钱规矩的,就不用来了,换能看懂咨文的来。”他略略再忖度,漠漠注视着手底越窑弦文茶碗,道:“虎兕出柙,他的主官也难脱其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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