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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纳的事已经不重要了。你不要自责,人力可致之事犹不可期,更何况是力不能及之处,你再是周到,也防不住乘风而来的濛濛飞絮与飒飒尘土,更何况哮证本就不易根除,迁延难愈。但随着娇儿年纪渐长,肾气日固,从今年年初开始,已比往年好得明显太多了。医娘不也说,症候虽顽固,贵在坚持不懈,便是如茧之抽丝,她也快痊愈了。只要她痊愈,我就没什么好牵绊犹豫的了。’
洪姱垂下眼帘,牵起他的手臂,将他引向自己身前,低声道‘皇姥姥怜惜裕王先天不足,不能生育,母皇为了讨皇姥姥的欢心,先有了二哥,继而才有了我。我一出生就被过继给裕王,做了五年太女世女,母皇也如愿成为亲王,摄理军国大事。而后母皇受禅,裕王姨姨将我逐出禁所,父亲苦苦哀求,母皇才终于首肯,将我接回身边。容姃言之凿凿,打心眼儿里认为我不如她,认为我没有她的宿慧、卓识和仁爱,所以她能够执掌权枢,成为东宫守阙,我不行。’洪姱的双瞳黑白分明,隔绝着一层灾厄之地固有的荆棘,‘殊不知位传于女的家天下,母亲的偏爱就是实权。如果当年是裕王登上皇位,那么我就是东宫了。是母皇窃据神器于裕王,是容姃忝占高位于我。这天下的权柄、尊荣与爱重,本就属于我。’
冗长的沉默之后,洪姱眉宇间隐而不发的怒容逐渐褪去。朝堂之上、政敌之间,恒常不灭的锐意进取和权重相轧,仅仅只是浮于回忆,便让她感到疲劳。有娇儿在她的生命里划定的基线,她早已不像年轻时那般渴望登上天梯,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渴望从母皇那里索取情感上的支撑与迟来多时的安抚慰问——又或许彻底放弃。她感到自己实在不堪重负,甚至到了无以为继的地步:并不真的想要什么,当皇帝可以,但死了也行。除这两者以外,她拒绝其它任何结果。
‘生事且弥漫,过眼繁华虚矣,俯仰今来古往,覆手一场空。哪怕不能登上万仞之巅,就此斩断血脉亲缘也是好的。我意已决,再不更改。我不说什么要求你原谅我的话,只想让你知道我不甘心。’
‘太不甘心,也太痛了。’
装裱珍贵善本的黄檗纸颇为贵重,气味香厚,可以防虫,多是司衙档案和官署卷子的载体,要么便用来写经绘图。姐夫的笔势凝重,铁画银钩,在此处戛然而止。姬日妍抚摸着纸张加腊砑光的表面,将手记合上,指尖抽离书脊的动作缓慢如呜咽。
“前段时间去瑗山探望裕王姨,都说人活七十古来稀,姨姨七十有二,精神矍铄,还问起你。我说咱俩而今一般大,等到了明年,我就比你长一岁了。”姬日妍捻起线香,在莲灯前引燃,抖去明火,插香合掌。这感觉其实有点怪怪的,但她想,如果从最开始她与洪姱就差不多大,或许洪姱也不必独自在思虑的泥潭中摸爬滚打,被恒久的颓丧心境困踬,无法自拔。
呈娇明日上午就要启程,前往琼州就藩,姬日妍连夜看完了姐夫的手记,冷水兜头而下。那已是前朝的事情,她还没出生,自然不清楚。
那时洪姱也还很小,裕王姨被囚困在禁所,不准探视,母皇同洪姱单独相处的时间极少,生父白姓不赞成她显露才能,屡次要求她在大姊的面前伏低,在诚恭皇后的跟前进孝。不管洪姱获得怎样的嘉奖与重用,白姓总会提醒她,容姃才是储君,她无论如何都不会成为太女。如此决然的否定俨如虐待,日复一日的打压更是让洪姱内心失落,只有白九华自始至终以她为骄傲,为她的成就而高兴,因她伤感而落泪。也只有白九华知道,洪姱对于太女之位和母女亲情是渴望的,那些她曾拥有,而后被母皇拿去送给大姊独占的东西,她想夺回来。她是皇女,她本就有资格竞争。
是白九华陪伴着洪姱走完了全部的生命,从她十六岁,还是个锦衣执绮、结侠追欢的美少年时,白九华就在她的身边,看着她从意气风发的青年逐渐沉淀为肃括华腴的母亲,继而开府理政,王府阔大,龙楼凤池,狮象捍门。廿二时,洪姱平安地生下次女,在府内休养一年,出则拜抚远将军,有九赐之宠。渊世女婋夭亡后,东宫后继无人,朝臣们都希望延长自己的政治寿命,洪姱因此如日中天,得以与东宫守阙分庭伉礼,代天女巡狩四方。她搂着世女姈纵马的身姿剽悍飞扬,婉若游龙,各处近路王府郡王及以上宗室跪迎道旁叩头。
廿四那年,次女娇儿确诊了哮证,这对于洪姱来说是一次相当沉重的打击,可人生往往就是这样,顾此失彼,苦不知足。她错失了扳倒太女的机会,或许是娇儿年幼,总搅闹着要母亲在身边,陪伴病弱的孩子实在耗损她的精力,离开娇儿又忍不住挂肚牵肠;亦或者是她意识到对她而言究竟什么才真正重要,母皇对她乏于关爱,让她备受煎熬,她不能再缺席呈姈与娇儿的人生。但不论是何原因,自那以后,她生活的重心便不在朝堂党争之上了。
而后又叁年,洪姱拜为天下兵马大元帅,领兵折兰泉。在那样艰苦险恶的环境之中,她指挥若定,与将士们投醪抚寒,共苦同甘。彼时战事吃紧,平州各种审查机制没法正常运转,职能部门几近瘫痪、大军长期驻扎,后勤补给困难,军士生计大为窘迫,洪姱坚持按照人头计算军功,多次向朝廷上书,要求犒军,褒赠抚恤,赏给银两及特支口粮。然而母皇称‘洪姱固有微劳,究未能退牧笃里旄林之兵,本无可自矜。宜留心侦探,相机策应,务期尽剿贼众。若借口饔飧不济、穷追不及、马力疲乏,竟行撤回则罪不可逭。是以直前剿贼,着传谕洪姱、于征、损之等,各知奋勉,不可稍存意见。’
幕府别驾随之带来朝中消息,母皇立朋党之论,独以循默谨畏者为时才,稍相汲引者即为朋党,稍欲立事者目为邀功,已将多名要求改嗣议储,立她为太女的老臣问罪贬官,遣归乡里。边区文臣职务反复调整,彼此牵制,难以行事,也正因如此,朝廷才顾不上军卫疲敝。洪姱在那时倏忽意识到自己被母皇遗弃,比起西夷,母皇似乎更以曾经押宝裕王、而今又押宝在她身上的朝臣们为患,甚至有几个瞬间,洪姱怀疑母皇希望她就此死在折兰泉。
孤军独战,孤立无援,洪姱深知自己没有退路。白九华亲眼看着她的精神日颓,每况愈下,为爱恨难消的魔考煎熬,终于在某日叁更苏醒,灵犀遽然一动,仿佛有谁在她眉心轻点,一切不可为之事也都可为了。人鬼颇同,幽冥之中反是圣贤道场,岂有理乎?为将之道,不外乎芟夷蕴崇,绝其本根,勿使能殖。
击退龙马被赞誉为克胜之功,母皇欣喜万分,敬祀宗庙,大排夜宴,亲自出城相迎。朱鹭青阳几度吹,君王亲解黄金甲,洪姱因此而感到恍惚,以为自己或许是听信谗言,误会了母皇。
明堂策勋,功劳次之的北堂正度赐爵关内侯,拜金吾将军,加太女少保荣衔,掌兵仗、仪位之政令,率精兵万人,宿卫东宫。母皇将她列为宣德殿十叁功臣之首,赐金万两,随后收缴将印,并旨喻‘琼州土旷人悍,必亲王往镇之,仍遣姱往,安边抚夷,整肃兵备。珠崖多荒田,调琼州府护卫军士屯种,立为守御。凡出征之亲王、郡王、妇等以下俱戎服,其不出征之亲王、郡王、妇并二品以上大臣等俱蟒服。姱乘骑出午门,诸王、妇等并大臣俱送至列兵处。’
——母皇收了她的兵权,将她赶去琼州种田。
父亲说得没有错,不管她再出色,太女都不可能是她。母皇连年多病,已有禅位之意,如果将她视为继承人,在这种敏感时期,母皇会将她留在身边进行权力交接,而不是赶她走。洪姱幡然醒悟,深受背叛。
这一切不过是场骗局,母皇最初重用她,是因为裕王姨姨的党派仍然在朝,认为母皇杀伐过度,不甚臣服。她曾经是裕王养女,于身份上有天然的优势,母皇利用她安抚政敌,平息争端,她只不过是被推到台前的一个工具。她在外浴血搏杀的时候母皇也没有闲着,朝中支持她的老臣纷纷被贬还乡,已无人再为她说话,一旦京师有变,那被她从小小村姑提拔至先锋将军的北堂正度将成为她的掣肘之人。根本就不存在所谓的‘分任于人’,只要时局稳固,内外一统,母皇就把她远远丢开。她大势已去,满盘皆输,屈辱至此,洪姱悲愤不已,可她又能怎么样?
这天是姬日妍人生中最难熬的一天,她气得在洪姱神位前团团转,却无可奈何,跪在红绸蒲团上哭了很久,又嚎又叫,顿足捶胸,替洪姱感到不值。明明是母皇先不要洪姱的,却又始终提防着洪姱为了裕王而背叛她,她一早就预设洪姱会为着幼时的事情记恨她,所以洪姱越优秀、越耀眼,母皇就越心虚,越忌惮,殊不知裕王姨姨从未对洪姱说过她哪怕一句坏话。
“王姎。”白傅相提着马灯进入暗室,低声提醒道“已是辰正,还有一时叁刻世女便要起行了。”
定王不动不言,顶着双桃儿似的肿眼,失魂落魄地坐在地上,白傅相并不感到意外。她走到切近,将王夫的手记拾起来,又从怀中摸出拜匣,递给姬日妍,道“当年白王夫遗物零零散散,没有处置,世女夫婿一直收藏着。昨天晚上,世女思来想去,觉得应该将此物给姨王母,她总怀疑这是老王姎的遗物。”
那天她俩一块儿入了宫禁,洪姱就再没出来,说死就死的,能有什么遗物?姬日妍狐疑地看了白傅相一眼,捏在手里打开。
拜匣中装着白锦封套,里头团花金笺。确是叁娘的字迹,谐谑姿态的两行遗墨:‘世实危脆无坚牢者,我今得灭如除恶疾。’
姬日妍打了一眼,不免有些愣住了。
远思强健伤人,忧恚悲哀伤人,汲汲所愿伤人,戚戚所患伤人。这么多年,洪姱的根本早就被伤透了。生老病死,成住坏空,近于剥夺和压榨的痛楚无时无刻不通过连接母女的脐带传导至她的肉身,阴阳相合的温煦与混沌之中,她颓然堕落,铜墙铁壁坍塌如玉碎。姬日妍不相信她对自己江河日下的神机气韵一无所察,为躬亲看顾呈娇,她将古籍医案苦读,积年累月,案牍劳形,寻常五行失序的小毛小病,在她治下不过信手拈来。即便如此,她仍然任由自己噩梦覆瓿,触手生灰。
神位前的莲灯倏忽闪烁,浮动的暖香拥着她,如一虚假怀抱。爱胜过恨,温暖胜过冷,姬日妍坐在暗室中,岁历八百载,穿堂风呼啸,最终却还是被洪姱给说服。她和洪姱的性格实在不同,不论谋反还是寻死,她都不大敢做,窃以为瓦全胜过玉碎,好死不如赖活,但那都不重要。只要洪姱释怀,她也就释怀了。
“好吧。”
她低声回答。渐渐的,感到经络活泛,似有脏腑深处的血液回到四肢。
有了娇儿之后,洪姱感触于生命脆弱,光阴易逝。世间实相瞬息万变,唯有疾病对人的挫折不变,唯有对痛苦切实的感知不变,她既不被允许追求想要之物,所拥有的便也仅仅只剩恒常的悲恸。此是应舍之身,罪恶之物,这样的人生,多活何益?反便反了,来世不做她的女儿。
——好吧,洪姱。
除灭之如杀怨贼,何有智者不欢喜?
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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